我回到牆角坐下。
這里是這麼恬靜,完全與世無爭,城市之聲遠遠傳來,交通聲、修路聲、叫賣聲,但卻完全與這屋子里的人沒有關系,這里的一切都已經停頓了。
「久候了。」
我轉過頭去,看見慕容太太,連忙要自地上爬起來。
「你請便,」她說,「不要緊。」
我于是又坐下。
「喬先生,阿瑯本來要見你,但是她乍聞父母去世的消息,有點不好過,故此由我與你說話,也是一樣。」她的談吐比她年紀大得多。
「什麼事呢,如果我幫得上忙,我會努力。」
「謝謝你把阿瑯送回來,當年他父親懸過賞,為了盡一點心意,我現在把這筆款項交給你。」
她手中拿著一只黃紙袋。
我詫異,「如果紙袋中盛著的全是一千元鈔票,可真是一筆巨款,足夠買一輛勞斯萊斯跑車,但我不能接受,這太像綁票的贖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來沒有不笑的時候好看,因笑容牽動,精致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雙眼楮眯在一起,與我看慣的冰冷有太大的對比,這雙眼楮充滿了媚態,真能夠使男人神魂顛倒。
她的頭發仍然攏在腦後梳一只墮髻,一襲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無汗,身上並無首飾。
餅了一會兒她說︰「我很欣賞你,喬先生,你有真性情。」
「謝謝你。」
「你把這筆款項收下吧,這是先夫的意思。」她說。
「可是我並沒有到處去把阿瑯找回來呀。」心中一邊盤算著可以買多少部萊加與哈蘇,我的面孔發赤。
「照阿瑯對你的形容,我只有更加感激。」她說,「我替你存入戶口罷。」
我忸怩地說︰「我沒有戶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無限俏皮。
我終于收下了錢。
我老老實實地說︰「看來沒我的事了,我想我該走了。」
她點點頭。
我被她送到門口,我說︰「你們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我承認我們生活得很舒適。」她很客氣。
我說︰「我父親也是這樣的一個人。」當然,每個人對于舒適的觀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賺錢,汗流浹背,別人看他個苦,他自己挺滿足。也有小家庭主婦,這里掃掃,那里抹抹,樂趣無窮,並不覺得悶氣。
幸福有什麼標準呢,想那樣得到那樣,就是幸福。
走到客廳,阿瑯叫住我,「喬——」
我轉頭,她已重新打扮過了,長發修剪到齊肩,穿一身運動裝,神情很倦,臉上只抹一層潤膚油,大眼楮仍然鬼影幢幢。
我如看到一個老朋友似的趨向前,「阿瑯,你也不必傷感,從來歲月不饒人,年事老了總要去的。」
阿瑯眼楮閃著淚光,楚楚動人,並不言語。我看得出她有許多內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說︰「阿瑯認為父母的逝世與她有直接關系。」
「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說,「將來才是重要的。」
阿瑯憔悴地坐下,不言語。
她年輕的繼母輕輕地說︰「要不要出去跟喬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里無益的。」
阿瑯還是低著頭。
「對呀,」我附和她打蛇隨棍上,「出去走走。」
阿瑯跟我下樓,她很沮喪。
我責備她,「你離家出走那一日,就該知道回家的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難道失去了女兒,他們還能照常吃喝玩樂不成?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責備。「但是,當時一股濁氣涌上心頭,逼得我離家出走……」
「為了什麼?」我問。
她不肯說。
我冷笑一聲,「為了一個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為感情,還為了什麼?
「喬,你沒有失過戀吧?」她有點生氣。
「沒有,」我笑,「我尚未戀愛過。」
「你不知道那種滋味,當時我沒有死掉已屬萬幸。」這樣激烈的話由溫婉的人說出來,已是不易。
「但你死了我也不會原諒你,我們在世上有許多責任,我們不只為感情活著。」
她更加落寞,頭越垂越低。
「過去的事算了,你不愛提,我也不會問,將來呢?你要是情願自怨自艾地坐在豪華住宅里悲秋,誰也不能救你。」
「我能做什麼呢?」她彷徨地問,「我不能到寫字樓去找一份秘書工作呀。」
我既好氣又好笑,「為什麼不能?」
「我不會打字速記。」她簡單的說。
我笑出來。阿瑯的天真。
我到銀行去將款項存好,帶著阿瑯去選看照相機,因發了一筆小財,非常意氣風發。
我跟阿瑯說︰「你看婀娜,她多能干,一個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頁的雜志,管十多個職員,還打算寫一本小說,天天忙得透不過氣來,雜志去印刷房的時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紀錄,真不容易啊,她對這社會有參預,所以她有滿足感。你有什麼?這不是錢的問題,坐在家久了就坐懶了。」
阿瑯讓我罵得狗血淋頭,暫時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想不想找工作?我替你介紹如何?」我試探她。
「我能做什麼?」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兒,你長得那麼漂亮。」
「不大好吧?」她猶豫。
「有什麼不好?」我又生氣,「職業無分貴賤,總比在西藏流浪好一點。」
「你怎麼老損我。」阿瑯可憐巴巴的。
「我為什麼不損你?世人都把你寵壞了。」我說,「你覺得我說得沒道理嗎?若不是那名族長拿著彎刀逼你嫁他為妾,你還在尼泊爾不事生產呢!五年了!」
阿瑯哭起來。
我把她罵哭了。
我遞手帕給她抹眼淚。
她嗚咽著說︰「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見到你。」
「哭寶寶。」我咕噥,「哭出來心里寬敞點。」
她伏在咖啡廳的茶座上哭了許久時間才停,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干面孔,卻都全吃下去了。
「你明天出來見一見婀娜,看她能介紹什麼工作給你消磨時間——最好是不必動腦筋的那種,噯?」我拍拍她的頭,「明天下午三點,我在樓下接你。」
我送她回家,送到門口,看著她進去。
晚上見了婀娜,她卻大發雷霆,怪我不守信用,將寫字台上所有紙張都掃到地上。
她從來沒發過這樣大的脾氣,杏眼圓睜,拉扁了嘴唇,整張臉都歪了,為了這樣的小事!女人的潛質真不容忽視,我整個人慌了。
我怪叫︰「我做錯了什麼?只要你願意,她可以成為《婀娜》雜志的基本模特兒,我不是替你約了她明天下午出來嗎?」
她吼叫︰「那是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錢,不得不為她出點力,你由頭到尾只曉得利用四周圍的人,你這個卑鄙的小人。」
我悻悻然,「好,算我是小人,可是我害了誰呢?」
「你不該接受人家的錢。」她指著我。
「這是我私人的事情,我用日本相機用膩了,我受不了
這種引誘。」
「你為什麼不為一套哈蘇鏡頭去賣身?」婀娜越說越難听。
「你這個潑辣的婦人,我告訴你,那是因為沒有人要我的身體。」
她氣結,跌坐在椅子中。
我隨即用手掩住了嘴巴,「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婀娜,我簡直跟你半斤八兩嘛,太可怕了。」
「喬穆你這個人是要落拔舌地獄的。」
「天呵,」我立刻說,「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後?」
「你少氣我。」婀娜雙眼都紅了。
「婀娜,也許我不明白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一定會對我這樣的安排表示滿意,我實在不明白我錯在哪里。」
「因為我不是一個男人。」她捶著寫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