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她會覺得這番話肉麻,但是此刻,她是由衷的。
一路上,萼生不住地回頭張望,她希望看到一輛小小的吉甫車,可惜它影蹤全無。
懊死的劉大畏,不辭而別。
好不容易到達飛機場,他們一抬頭,居然在候機室看見紅布橫額,歡送岑仁芝,記者與眾人看見他們出現,一涌而上。
萼生心中陪叫一聲苦也。
連忙留意母親神色,果然,連岑仁芝有點發呆,雙目露出「你們有完沒完」的神色來,不過剎那間她又滿臉笑容,躊躇滿志地迎上去。
萼生終于看到一張熟面孔,「史蒂文生。」
「快來辦登機手續。」史蒂文生朝他們招手。
萼生一行人便留下岑仁芝與那班人逐個話別握手。
行李逐件入倉,劃妥座位,岑仁芝才匆匆趕來,身後還跟著岑仁吉夫婦。
史蒂文生緊緊與萼生擁抱,「來日方長,我們必有機會再見。」患難之交,與眾不同。
但是萼生再也沒有看見劉大畏。
岑仁芝緊緊握住女兒的手上了飛機。
班機因故遲開廿分鐘,岑仁芝不住問侍應生何故,萼生不出聲,她到這個時候,已充分明白到,母親的寬容自若,完全是裝出來的,母親的恐懼,也許比他們在座任何人都要大,不然的話,她額角為何冒出亮晶晶的汗珠來,岑仁芝像是怕飛機因故開不了。
飛機引擎咆吼,
第九章
萼生又生警惕,慢著,要過多久才能飛出領空?她看老媽一眼,立刻知道母女一樣心思,萼生不由得苦笑,接著內心真的感到好笑,天下居然有怕生父生母的孩子,多麼悲涼,萼生就是有這種感覺︰離開母土越遠,她竟然越覺安樂。
她再想得到母親的認同,發覺老媽已經睡著。
呵可怕,母親一臉疲肉全掛下來,額角眼角嘴角,無一不朝下彎,形成一個個倒轉的U字,脂粉的顏色統統褪清,她臉色一如黃蠟。
岑仁芝似油盡燈枯,她的精力已在這幾天里消耗殆盡。
萼生又苦笑,一個令人這樣累的地方還會是好地方嗎。
萼生拾起母親的手,將之貼在臉邊,「媽媽……」未語,感激之淚先流下來。
岑仁芝听見了,乏力地牽牽嘴,「干什麼?」
「以後我一定听你話。」
「唉,下半生里,這句話我听最多,另外一句是你老爸說的︰我已經在戒煙了,罷罷罷,人到無求品自高,由得你們陳氏宗親自生自滅,我就自在逍遙。」
一听母親如此詼諧,萼生破涕為笑。
岑仁芝說下去︰「你不必難過,我不枉此行,你親眼見到那陣仗,市長、部長、組長、統統出來歡迎我,再三標榜肯定我地位。」
「你在乎嗎?」
「嘿,女兒,你年幼無知,崇懼權勢是人之天性,很多時,只要有一個干部興之所至,隨意叫人傳下話來,說是讀過誰誰誰的作品,那個誰誰誰,就立刻感恩圖報,膝頭放軟,不待看到盛大歡迎場面就高呼皇恩浩蕩了。」
萼生低下頭來,是有這種人的,她不是沒見過,學校里,任何一家機構,朋友之間總有人愛借權貴之力而結果受權貴利用。
「他們為我付出的代價不低了。」岑仁芝笑笑。
萼生接上去︰「仁屏阿姨能搬回市區住才令人寬慰。」
「真奇怪是不是,那屋子明明是她所有,將它取走,日後再還給她,就成為德政。」
人明明天生自由,將之輕率無理逮捕,日後釋放,也變成寬宏大量的恩惠。
啊萼生無言。
岑仁芝輕輕說︰「女兒,現在你已知道我從不回歸的原因。」
「可是你破了例。」萼生惋惜。
「也許再多關幾天,世清也終究會獲得釋放,可是在這種時刻放棄原則,也是不適當的。」
可是阿關還聲討陳萼生,絲毫不知陳家母女苦心。
「一回到家,我還得寫一連串歌功頌德的文章發表呢。」
「不必了,媽媽管它呢,食言算了。」
「那怎麼行,這是條款之一。」
「哎唷,但凡應允過的事都得實行,世上人早已全體累死,還有活人?」萼生著急。
岑仁芝很惋惜,「終于還是同他們搭上了關系,可見瓜兒離不開秧。」
萼生頓足。
「子和明年出來.你替他找間學校。」
「我不要理這個人。」
「萼生,身在福中的人,要體諒不幸之人。」
萼生沉默抗議。
這時候關世清走過來,「陳伯母,我那邊有兩個空座位,媽叫你過去橫著打個盹。」
岑仁芝如听到天大喜訊般就跑過去。
萼生莞爾,好了好了,她不再是什麼備受推崇的大作家,她做回她自己,一個普通的,實事求是的中年家庭主婦。
看看母親不顧一切滾倒在雙座位里,萼生發覺她從來沒有愛老媽,象今天這麼多。
身邊的椅子既然空出來,萼生也不顧一切躺下,長途飛機里,人有什麼廉恥可言,萼生試過把她的尊頭擱在一個阿拉伯籍男子肩膀上睡了十小時之久,完了到站還由衷地向人家道謝又道謝。
可是這時關世清卻蹲下說︰「萼生,我有話跟你說。」
「我累,不想說話。」
「我給你叫杯咖啡。」
萼主只得坐起來,讓出一個座位。
阿關一坐下便說︰「我錯了。」
萼生擺擺手,「誰是設非根本不是這件事的關鍵,至要緊的是,每個人都得到他要的東西,每個人都安然無恙地回到家中。」
「爸媽把一切都告訴我。」
萼生不出聲。
「萼生,我們還是朋友吧?」
萼生不相信雙耳,不由得申吟一聲。
必世清急了,「給我一個機會從頭開始好不好。」
萼生瞪著眼試看到他的靈魂里去,結果發覺他沒有靈性,「世清,你是一個愚蠢兼丑陋的人,我拒絕與這種人做朋友。」
「萼生,人誰無過——」
萼生用最原始的方式解決他,她當自己只有十三歲,那時,一與阿關吵架就用這個辦法︰出盡力氣把他推開。
丙然,又一次順利成功,關世清終于被推進了座位。
萼生躺下閉上雙眼。
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劉大畏!」她叫出來,可不就是老劉,他笑嘻嘻轉過身子,「小姐,要車?」
萼生忍不住說他︰「在飛機里還要車?」一想,詫異,他怎麼置身在前往溫哥華的飛機里,莫非-「老劉,你也出來了?」萼生有一分驚喜。
劉大畏收斂笑容,「一個家庭的子女如果全數想急急出走獨立,不問可知,他們有一對失敗的父母,一個國家的子民假使統統想出國,國家沒有前途。」
萼生皺上眉頭,「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你倒底是不是出來了呢?」
劉大畏搖搖頭,「總得有人留下來。」
萼生深深失望。
「這是你給我的信,還給你,陳萼生。」
「慢著,你到什麼地方去,你走不了,我們在飛機上。」
劉大畏又笑笑,他舉起雙手,手上赫然戴著手銬,萼生魂飛魄散,他轉過身子往前走,萼生試圖追他,雙腳卻釘在機艙上,動彈不得。
轉瞬間她失卻劉大長的影子,她嘴里發出 的掙扎聲,睜大雙眼,發覺自己躺在那個小鮑園的石凳上。棚架上垂下一串串的紫藤忽然變成條條毒蛇,吞吐鮮紅色蛇信,萼生狂叫。
有人使勁推她,萼生再一次睜開雙目,汗水與淚水使她視線模糊,她不管身邊是誰,哀求道…「叫醒我!叫醒我,我做噩夢。」
有一把女聲說︰「你已經醒了。」
萼生像僵尸般坐起來喘氣。
身邊的洋女蠻同情地,「那定是個最可怕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