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隊是一組菲律賓人,鳴金收兵前笑著地對這對年輕人說︰「同志們,明天再來。」
萼生踢掉鞋子,腳都跳腫了,赤腳舒服。
「走吧,」她大著舌頭說︰「請我吃燒餅油條。」
「還沒到時候,你且回去睡一覺,我一早來叫你。」
「已經是一早,還叫什麼鬼。」
「天亮,天一亮我們去吃早點。」
萼生微笑,她不想回去,奇怪,只有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有過這種不想回家上床的感覺,因怕好景不再,因怕一轉背歡樂就會棄她而去,所以戀戀風塵。
後來就長大了,深明隨緣乃人生快樂精粹,已經不再執著,但今天,今天少女時那種不舍得情懷又回來了。
陳萼生用雙手握住劉大畏的手臂,「天下無不散筵席,噯?」
「你的國文運算不錯。」
「現在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嗎?」
他但笑不語。
「司機,來,載我去看這城市最後一眼。」
「你看看你的黑眼圈以及紅眼楮。」
萼生沮喪地說︰「我知道,我知道。」
她在車廂里頭一歪就睡著了。
機緣巧合,劉大畏不止一次看到陳萼生的睡相,老老實實說,睡熟的萼生不似一朵海棠花,象一個頑童更多點,睡得貪婪沉醉不顧環境,大姑娘居然百無禁忌,也不怕給人抬了去賣。
車子駛到酒店,劉大畏搖醒萼生,搖得她頭顱左右亂晃,她才睜開眼,「啊,燒餅油條。」她含糊夢囈。
劉大畏把她摟在懷中,忍不住笑,一直笑,笑出眼淚來,然後默默的落淚。
萼生卻沒看到,她蹣跚落車,「天亮叫我。」更沒注意到東方已經露出淡淡曙光。
她半昏迷回到房間,用鎖匙開啟房門,進內倒在床上,一頭撞進枕頭里,她剛想繼續尋其好夢,第六感覺告訴她,慢著,房內有人。
她伸手按亮床頭燈,「誰?」
坐在沙發椅上的,是關世清。
「你?你搞什麼鬼,你是怎麼進來的,這里的酒店房間怎麼像游樂場。」
必世清不發一語,冷冷看著萼生,臉色鐵青。
咦,萼生好不納罕,她沒找他茬,他倒反而似討債鬼般上門來,奇哉怪也。
只听得關世清諷刺道︰「這麼早回來。雅興不低呀。」
「你在我房里干什麼?」
「我自昨夜等到今晨,有話同你說。」
「阿關,從小到大,相處數十年.你應當明白,我並非訴衷情的好對象,不過你既然來了,大家也不妨把話說清楚。」
必世清自小對萼生有點忌憚,但是他覺得這次情況不同,他吃了那麼多苦,應該比她理直氣壯。
他卷起袖子給萼生看,「見過這種慘狀沒有?」
萼生嚇一跳,瞌睡蟲全部逃跑,以為阿開終于被拷打了,可是不,只見她手臂上密密麻都是紅斑,看仔細了,發覺是蚊子咬的,原來那間頗為整潔的單人看守室內有蚊子肆虐。
萼生白他一眼,毫不動容。
「每天我都接受盤問,最後還得簽署一份免于起訴表,這些,你好象都不關心。」
「關世清,大和新聞才應當關心你。」
阿關一震,剛才的神氣活現一下子泄漏,他放下衣袖,不語。
「阿關,你竟替日本人做事?」
必世清忽然又抬起頭來,「有什麼稀奇?你還不是為美國人套取情報!」
「那怎麼同,我是公開的,人人那知道我此行是來寫一個報告,嚴教授是中間人,美新處是我東道主。」
「有分別嗎,萼生你速速長大好不好,我們拿的都是外國人的酬勞,所提供的,無論大小,無論嚴重與否,都是有關本市的新聞與消息,為什麼你是我非,為什麼我要戴大帽子而你不必,因為你是岑仁芝的女兒而我不是。」
萼生怒極而咆吼︰「因為我沒有闖禁區而你有!」
必世清總算噤聲。
有人敲房門。
萼生去開門,這次門外站著一個金發女,很無禮暴燥地用美國口音說.「別吼叫好不好,我在鄰房睡覺,喂,你听不听得懂英語?」
萼生惡向膽產生,直噴過去,「是嗎?搬到頂樓總統套房去吧。」蓬一聲關上門。
萼生真的累不可言,降低聲音,「關世清,我無法與你交通。」
「彼此彼此,」他站起來,「我真不明白,發生那麼多事,你居然還可以找得到人陪你,找得到地方去喝得醉燻燻,直到天亮才回。」
萼生詞窮,只得笑道,「那你得佩服我的本事。」
「沒想到你是那麼放蕩的一個女孩。」
萼生拉開門,「關世清,滾出去,在我打扁你鼻子之前消失在我眼前。」
必世清走了。
這便是岑仁芝口中的小婿,陳萼生青梅竹馬的小朋友,關氏夫婦的愛兒。
呵,管它呢,萼生再次倒在床上,與褥子結為一體。
去問問任何七日七夜未曾好好睡過一覺的人,他們都會說,疲勞是世間最可怕的事之一,它會使人失去意旨、自尊、廉恥、最後崩潰著哭出來。
萼生暫時把一切擱腦後,一味昏睡,直到電話鈴狂響。
己響了有一段時間,萼生才不得不去取餅听筒。
「萼生,我是媽媽,你在干什麼,半小時後我們到酒店來接你往飛機場,你還不準備準備?」
萼生一看床頭鐘,發覺已是下午兩點。
「切勿誤點,要回家了!」
「是,是。」她跳起床來。
劉大畏,他沒有來,他食言。萼生愕住,她甚至沒有好好同他說再見。
這段日子他跟在她身後太長太久,服待周到,以致她有種感覺,他隨時會得出現,永不落空。
萼生匆匆梳洗收拾好行李到樓下櫃台付賬。
單子厚厚一迭,看樣子似天文數字,萼生閉著眼楮盲目遞上信用卡。
到家準捱爸爸一頓臭罵。
她倒處張望,不見劉大畏這個人。
昨晚的音樂香檳,舞池中旋轉,都還歷歷在目,呵老劉老劉,你不會不說再見吧。
她在大門口站著等,不是等母親,誰見過子女等過母親,她等的是另外一個人。
有人叫她,「小姐——」
陳萼生驚喜地轉過頭去,那卻是個陌生人,萼生怔怔地看看他,那人指指她手袋。
「小姐,你手袋打開了,小心扒手。」隨即走開。
萼生忘記道謝,呆木地想,不是老劉。
她抬頭看到對面馬路去,只見司機三三兩兩聚集在行人路旁等待顧客。
其中一個向她招手,萼生連忙大眼金楮地看個仔細,是老劉?那司機眉飛色舞地奔過來,「小姐,叫車?」不,不是他,不是老劉。
萼生有種感覺他似不會來了。
她連忙走回酒店接待處,向服務員要一只信封,寫上「請交劉大畏先生」,然後取出她的記事本,撕下其中一頁,折疊好入信殼,封實,又加寫上她的地址電話,再三叮囑服務員,如果劉大畏來找,就把它交給他,不然,就郵寄到加拿大。
「萼生!」
母親大人到了。
岑仁芝鐵青著臉,伸手抓住女兒手臂,似動了真氣,瞪著眼,「你還不打算走?」
萼生當然知道事情輕重,只得忍氣吞聲跟在母親身後,匆匆離開酒店。
車上已坐著關氏夫婦以及關世清,因為司機就在前座,往飛機場途中,沒有人說話。
這次萼生坐在母親的隔壁,看得真切,老媽臉上的粉搽得厚厚,可是掩不住倦容,她雖然閉著眼楮假寢,但是眼皮不住跳動,顯得心情無限緊張。
萼生也閉起雙目,回憶記事本撕下一頁所寫的句子,她記得她這麼說︰「人不用吃得最好,穿得最好,住得最好,生活中最快樂因素是自由自在,一個國家也不用發展到最繁華先進,最重要是它是一個自由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