萼生指指母親帶來的旅行包,「這是什麼?」
「這是替你帶的衣服鞋襪,你用得著。」
萼生再也忍不住,「媽媽,你一早就準備妥當,你一早就知道這件事會這樣發生?」
岑仁芝笑而不答,過一會兒才說︰「我生活經驗當然比你豐富。」
萼生許多話要講,至此也懂得沉默是金。
「這次回來,總算見到不少親友,」岑仁芝感慨「你舅舅阿姨都是樣子,昨天中午我特地抽空回故居去…」一切歷歷在目,物是人非,岑仁芝忽然打冷戰,她像是听見母親向她走近,腿部關節發出輕微的啪啪聲,老人走起路來,通常有這個毛病。
萼生的外婆並不是個慈祥的母親,沒有給後代帶來太多溫馨回憶,但到了這種關頭,人想起來的,也總還是母親。
岑仁芝說︰「要回到了家,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家。」
「母親不愧是個作家。」
岑仁芝問女兒︰「我個作家嗎?」
「你更象個母親。」
岑仁芝似感到寬慰.「我從不多愁善感,悲春傷秋,故弄玄虛,你父親同你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來到故鄉,母親的感觸忽然多起來。
「下午還有節目吧?」
「有一個座談會,我見大學生呢。」
萼生知道她不該問,不過還是忍不住︰「阿關他——」
丙然,母親打斷她︰「演講會你也一起來吧,見過場面,以後就不敢欺侮母親是阿巴桑。」
豈敢,光是今早這身打扮,已經非同凡響,針織紫藍二色衣裙,平跟步行鞋,頭發松松挽住,最主要是她精神好,看上去叫人歡喜。
萼生由衷地說︰「昨晚在座一定有不少人訝異出色的母親居然生了個平庸的女兒。」
岑仁芝笑,「打扮整齊一點,準時到。」
萼生換上母親帶來的衣物配件,總算恢復了三成舊觀。
電話響,她去听,對方是關世清的父親,「萼生,」聲音苦澀,「我們就在樓下咖啡座,能下來談談嗎?」
萼生答,「馬上來。」這才知道欠人人情,一輩子矮半截的滋味。
拉開門,她一呆,門外的人也一呆。
半晌,對方才揶揄道︰「伯母才轉身,你應酬就繁忙起來了。」
萼生也冷冷說,「有什麼是瞞得過你法眼的呢,老劉。」
萼生額角有一絡濕發掛了下來,劉大畏替她輕輕抿上去。
在酒店房門口走廊一個幽暗的角落,兩個年輕人在該剎那忘記他們的身份,忘記生活上的煩憂,互相凝望對方,兩人都覺得沒見過這樣明亮的眼楮與無奈的神情。
劉大畏還是第一次看到打扮過的陳萼生,女裝的她穿一襲雪白紗太,他一時間弄不懂是哪種料子,只覺薄如嬋翼,想必是時興款式,小小上衣打橫的料子扯過來又搭過去,形成不透明屏障,束腰,腰以下是密褶長裙,要命的是裙內沒有襯里,她碩健修長的腿一覽無遺。
看情形她打算就這樣往大庭廣來之間走。
劉大畏並非土豹子,他見過更暴露的時裝,但是它們不是穿在陳萼生身上,管它呢。
終于,他們兩人當中不知是誰發出長長一聲太息,兩個身形分開一個距離。
電梯門打開,一群日本旅客興高彩烈的向他們走來。
萼生這才想起她有約會。
忽忽乘電梯下樓,只見關伯伯望眼若穿般在等她。
「萼生,」他迎上來,「關伯母在那邊,她要向你道歉。」
萼生連忙擺動雙手,「這並不是誰的錯,前事休提。」
坐到伯母身邊,拉住她的手。
伯母一向肉珠圓玉潤,此刻似瘦了三分一不止,手腕細!
「剛才我們見過專員,說世清已經寫了悔過書,他們找不到證據起訴,又不放心輕易放人,通常這樣做,專員暗示事情好辦,這一兩天內,一定有進一步消息。」關伯忙不迭向萼生報告最近消息。
萼生不住點頭。
「萼生,」伯母開腔.「我錯怪了你,原來你為這件事不住奔走,我都不知道,我急昏了。」
錯,急不急,昏不昏,完全沒關系,萼生莞爾,千錯萬錯,當然是人家女兒的錯。
必伯伯說,「有一確實的日子就好了,」他搔頭皮,嘆氣,「但願是這一兩天。」
伯母這時才說出來龍去脈,「這邊的公署,把消息告訴我們,我是嚇得六神無主,即刻去找仁芝商量,仁芝二話不說,立刻訂飛機票同我們趕來,真多虧她熱心。」
不止訂機票那麼簡單,她起碼聯絡過一直爭取她回歸的那群人,關伯母天真有天真的好。
「等世清一出來,我們便一起回家。」
萼生連忙頷首,「是,是。」
必伯伯說︰「好了,別一直訴苦了,就快雨過天清了。」可是語氣中並無大大的信心。
萼生沒有什麼話說。
「走吧,萼生還有事要忙,」
必氏夫妻互相拉扯著站起來離去,萼生跟在後邊送他們,只見他倆腳步踉蹌,統共不象壯年人模樣,萼生覺得十分不忍。
必伯伯還是哥爾夫球健將,一向有運動,平時身手敏捷,號稱打遍溫市無敵手,沒想到愛兒一出事,精神壓力頓時令他衰老。
萼生在百忙中有新發現︰人類是這樣愛惜他們的下一代,而又如此忽略他們的上一代。
她送他們上計程車。
車子駛遠了,萼生還恭敬地站著不動。
「看樣子你非嫁給他不可?」
萼生轉過身子來,只見劉大畏恢復嘻皮笑臉,吊兒郎當,一副疲懶模樣,裝得那麼好,老狐狸也會上當。
「你知道關世清是無辜的。」萼生悻悻說。
劉大畏沉下臉,「我只知道你才是唯一無辜的人。」
萼生拾起頭來,「你想說什麼?」
「你那男朋友看上去愣頭愣腦,實則上滿肚密圈,自他行李中搜出地圖,在所有禁區範圍上都打上紅圈,注明詳細地址,其中一處,便是和平鄉,你以為那日他唯一的任務只是陪你去探訪阿姨?」
「我不相信!」
「將來你總有機會親口問他,諒他也不敢騙你。」
萼生心涼了,連阿關都利用她。
「你以為他這次東來純粹為著陪你渡假做報告?」
「不要說了。」
「你去問問你的外國朋友史蒂文生,對通訊社來講,文字矜貴還是圖片值錢。」
萼生用雙手掩住耳朵。
劉大長忽然伸手拉開她的手,「要不要找一個沙堆挖個洞把頭埋進去?」
萼生又一次慘敗。
「你們這些拿外國護照的華人,真的以為可以為所欲為,百無禁忌,學得胡人三句話,跑上牆頭罵漢人。」
萼生忽然平靜下來,「你辱罵夠了沒有,你對洋人的怨恨有完沒完?你簡直把我當出氣筒,什麼難听的話都當著我來說,你與華僑如有深仇大恨,我勸你寫了大字報貼在大會堂門泄憤,叫我一人受氣,多麼不公平,多麼懦弱。」
劉大畏一震,放開雙手。
真的,一不高興便對著弱女子吼叫,一有機會又對她施些小恩小惠,忽爾愛,忽爾恨,愛恨交織,他快要瘋了。
萼生說下去︰「我知道你心里不好過,你憤怒,你忿忿不平,你對社會現象不滿,可是你有信仰,你願意為你信任的大前提付出時間力氣,你比我們大多數年輕人,更有精神寄托,我們畢生所能追求的,不過是名同利而已。」
站在馬路上說話比較上最安全。
「你們眼中的我們無法無天,胡言亂語,幾乎人人都可以入宣傳煽動罪,對我們來說,這是最基本的人身與言論自由而已。」
「把你們認可的那一套,硬搬到別人國度來強加實施,是謂帝國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