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一次萼生在夢中忽然哭了。
外婆不徐不疾地說下去︰「萼生,你沒想過外婆也有母親吧,當時我同母親說︰「什麼話,去去就回來,一兩年的事罷了,她只是看看我笑,誰知道一語成讖,往後數十年,真的沒再回去,直至她故世,母女都沒再見面。」
萼生低頭拭淚。
「這次你們去,也不會再回來了吧。」外婆忽然說。
「不,不,」萼生爭辯,「會回來,十二個鐘頭飛機,為什麼不回來。」
「可是,外婆有種感覺.外婆再也看不見你了萼生。」
外婆丟了扇子,與萼生抱在一起。
萼生痛哭失聲。
外婆發髻上總有點油膩味,此刻又悠然鑽進鼻端,老人家少不免疏忽個人衛生,再說,他們也不贊成天天洗頭沐浴。
萼生此刻為了這股油膩味更摟得外婆緊緊的。
「回來,回來,一定回來。」
鈴聲一下一下催響,萼生自夢中驚醒,雙手握著拳頭,混身是汗,面孔濡濕,一抹,全是淚水。
是電話鈴。
天已經亮了,夜竟如此的短。
萼生接過听筒。
「這邊是美新處史蒂文生找陳萼生。」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史蒂文生,早。」
「陳,我們一起吃早餐可以嗎?」
「人們會怎麼想?不大方便吧,稍後我上貴處來。」
「老總吩咐我倆在街上見。」
「旅游協會已經有人來探訪過我。」
「哦,那更加無所謂了,十分鍾後我在咖啡室等你。」
「喂喂,我倆素昧平生。」
他笑,「我听說你長得不賴。」.
幣上電話,萼生猶自記得夢中每一個細節。
外婆穿洗得發白的香雲紗旗袍,右邊臉頰上一顆日益圓大的痣也清晰可見。
因為她的緣故,萼生撥電話給母親。
母親的聲音很煩惱激動,「陳萼生?我要你乘下一班飛機馬上回來。」
你要我要他要,人人都要要要要要,從沒想過,不是一聲要別人就得言听計從。
萼生賠笑,「母親,再過幾天我就回來了。」
那邊沉默片刻,「萼生,我做錯了什麼?」
「母親,別失去控制,別將事情夸大,我十天之內必定回來,以後有機會便向你報到,好不好?」萼生提高聲線。
母親不言語。
「誰出賣我的行蹤?」
「還有誰,你舅舅。」
世上充滿奸細,「記住,母親,我是成年人,我能照顧自己,我清楚我在做什麼。」
母親太息,萼生震蕩,這一聲嘆息同外婆的口氣一模一樣,萼生頓時軟下來,「我愛你,母親。」
她母親卻苦笑數聲且先掛了電話。
愛母親,抑或純粹利用?
會走路,搖搖晃晃,已經忙著掙月兌母親的手,也不理是否有這個能力,企圖獨立走路,等到看膩了風景.便回到母親膝下,兩只胖胖的手一舉,表示要抱,便可以坐在大人手臂上回家。
萼生苦笑,當然愛煞母親。
出門前應當與她商量一下,此刻後悔傷她的心。
電話鈴又響,史蒂文生來催,抱怨女人婆媽,手腳慢,他已在樓下等了五分鐘了。
萼生連忙趕下樓去。
一看就知道誰是他。
面孔曬得似龍蝦,金發藍眼,穿卡其褲白汗衫,額角如鑿著「美新處記者」般字樣,正捧著啤酒杯子痛飲。
萼生坐過去。
史蒂文生上上下下打量萼生,微笑說︰「他們的形容末曾公平待你。」
「閉咀,說公事。」
「這是你十天的開銷,多除少補,回加拿大後,寫妥報告直接寄往華盛頓。」
講完了吃花生米,展露雪白牙齒。
「你不打算幫我忙?」萼生睜大雙眼。
他舉起雙手,「我們統統獨立工作,文責自負。」
萼生點頭,很公道,各人支各人薪金,各管各辦事,掃自家門前的雪。
「你駐這里多久了?」
「六個月。」
「有何置評?」萼生虛心討教。
「比她的女孩子們部那麼美麗!」他是由衷的,
史蒂文生揚揚眉毛,「你應該有,他們早已知道你是岑仁芝的女兒,嚴某人的高足,以及受美新處所聘,前來寫特別報導,你期望他們怎麼樣,視若無睹?」
真的,理虧的似乎應該是陳萼生。
「放松點.切勿接觸人家的敏感範圍,據實報導,下次還能再來。」
「這已是上好忠告,謝謝你,史蒂文生。」
「沒問題,沒問題,真的有什麼事,你大可找找商量,還行,什麼事都沒有,我們也可以出來喝一杯。或是跳舞。」他眨眨眼。
千年不變的美國人。
「史蒂文生,我仍然覺得這個地方有點怪怪的。」
金毛兒笑「我與女同事談過,她們都不大喜歡這里,大概是不容易找得到異性伴侶的緣故。」
「不!」
「別擔心,在這里,多數人會被釘梢。」
「為什麼?」
他聳聳肩,「一處鄉村一處例。」
萼生啼笑皆非。
「你總听說有些缺乏自信的人吧,喜歡釘住愛人不放,非得知道對方一動一靜才睡得著覺,大抵是同樣的情意結作祟。」
萼生不出聲。
「我約了人,失陪。」
萼生與他握手道別。
「當心。」史蒂文生似被她小小蜜色臉龐感動,講出真心話來。
萼生拍拍他的肩膀。
史蒂文生才踏出去,咖啡室門口就一陣騷動。萼生抬起頭一看,不禁搖頭太息,還有誰,是領班與侍應生不肯招待衣冠不整的劉大畏先生,正把他擋在門外。
看到萼生,他指指腕表,表示時間己到。
萼生迎出去,板著臉告訴他︰「你在門口等我就行,不必走進來擾攘。」
劉大畏咀角吊著支吸管,委屈地說,「處處分階級,農民變賤民。」
萼生納罕,「你倒是出口成章。」
「嘿,小姐,這兩句口訣可不是我發明的,城里人人會唱。」
萼生听出紕漏來,笑嘻嘻說︰「你不是講,此刻的管理,比英國人還要好嗎?」
劉大畏並沒有被難倒,「我就是不喜歡這些酒店,一幢幢似從前的租界,進得門來,就照外國人規矩。」
萼生的心一動,他說得對,每一幢商業大廈,每一間銀行,一旦簽約租借出去,就變成小型租界。
劉大畏見解獨到,萼生開始覺得他有點意思,可惜這人賣相奇差,舉止粗魯,有時甚至故意夸張,象是對社會消極抗議。
萼生微笑,也許她把他的層次高估了,也許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江湖小混混,因居然可以在都會立足,佔一席地位,故處處把握機會,作經已抖起來狀。
到處都有這樣的人。
萼生知道要作頗長途旅行,故備下礦泉水及三文治,又被劉大畏君譏笑一番,「中國人不能喝中國水。多稀罕,洋水喝進肚子,能長春不老還是恁地。」
萼生呼喝他︰「廢話少說,照這個地點,快快駛去。」她把地址字條遞給他。
小劉氣鼓鼓發動引擎,把車子駛出去。
萼生在後座戴起耳機听錄音帶。
萼生一直喜歡听傻氣的情歌,新舊統殺,耳畔傳來女歌手無奈寂寥的申吟︰自從你去了之後,我整夜耍樂整日睡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可是,可是我心底卻知道,沒有什麼可與你比較,沒有,沒有什麼可與你比較……
窗外風景不住向後飛馳。
劉大畏在倒後鏡看她,暗暗納罕,她在听什麼?臉上竟會露出如許溫柔婉約的神色來,奇怪,她分明是感動了,有什麼可以使這般霸道悍強的女子軟化?匪夷所思。
萼生除下耳筒,嘆口氣。
車子一駛離市中心,市容便開始破敗殘舊,道路凹凸不平,漸漸有點兩個世界的感覺。
抵達隧道,車子停下付費,萼生看到兩條管道左邊一條,有大量腳踏車駛進去,鈴聲叮叮叮,輪子擦輪子,蔚為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