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事實,萼生無法爭辯,只覺這舅母好厲害。
舅父連忙叉開話題,「萼生這次來還打算見誰?」
「仁屏阿姨。」
又惹來一陣沉默。
餅一會兒舅舅才說︰「她住羅湖那一頭。」聲音輕輕。
「沒關系,過兩日我去找她。」
接著萼生參觀了岑教授的整間宿舍,只覺設備齊全先進,應有盡有。
稍後萼生閑閑問子和,「你們同仁屏阿姨不常見面?」
子和倒底小,不防什麼,使順口答︰「她住鄉下。」
「嫌市區吵嗎?」
子和有點詫異,看看表姐,「不,她不夠分,沒有資格住城市,前年被貶到鄉間務農。」
萼生耳畔嗡地一聲,什麼,計分?有這種制度?
她拾起頭來。
第二章
她拾起頭來。
舅父咳嗽一聲。
萼生失聲,「舅舅請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岑仁吉沉吟一下,想一想,笑著,「資本主義社會不是也有衛星城市嗎?市中心地產價格高企,一般市民負擔不起,便漸漸往兩側遷徙,發展邊陲地區……」岑教授的聲音有點干。
萼生可不接受這個理論,「我們是自願的,我們可不受制度編排控制。」
岑仁吉干笑一聲,「萼生你太天真,商業社會中一切均受經濟原則無形巨手控制。」
萼生拚命搖頭,「不,不是這樣的。」
舅母此時憂形于色,「教授,我們是否一定要討論這個問題?」
萼生受到極大震蕩,口齒發滯,「對,資本主義社會中,收入差的家庭可能會受到影響。」
舅父打斷她,「萼生,公平點,什麼叫做可能!貧民窟,如何形成,貧窮線怎樣界定?你是新聞科的高材生,你應當有答案。」
萼生卻不氣綏,「我們的窮人有機會翻身,隨時白手興家,因為機會均等。」
岑仁吉教授耐心解釋︰「本市的評分制度亦每年從新審核,分數一旦合格,馬上可以升級。」
舅母這次真正急了,「教授,萼生剛到,她一時間沒有辦法明白這個制度的優點。」
萼生說︰「我太明白了,這是精英制,旨在淘汰所有弱者。」
岑仁吉額角亦冒出汗珠,「今年的強者明年可能成弱者,或是相反,人人機會均等。」
萼生嗒然。
她明白了,所以城市中幾乎看不見孩子們,兒童沒有實社會功能。又無生產能力,況且,成年人個個怕分數降低,人人拚命努力工作,誰還敢花時間養兒育女。
舅舅不是沒有道理的,只不過在所謂自由社會中,人們為著追求更佳生活,自動對生命中一些至美至好的東西棄權。
統世界人口老化,因生活的鞭子也好,制度的鞭子也好,漸漸听不到孩子們歡笑聲。
客廳中靜寂一片。
萼生的心一動,「老人呢?」她月兌口而出。
「夠了,」岑仁吉教授和藹地說︰「今晚我們不再討論社會問題。」
「該吃飯了。」舅母總算松口氣。
但是萼生已經失去胃口。
菜式極其豐富,萼生知道有幾味是母親夢寐以求的家鄉口味,譬如淡口清香的香椿菜麻油伴豆腐,十二年前在外婆家吃過之後就到今天了。
「我媽見了這桌菜不知會多高興。」
舅母又說︰「她怎麼肯回來,她要是賞臉,我天天治酒請她。」
萼生接不上口。
舅母又說︰「國家又不會叫她吃苦。」
萼生放下筷子。
岑教授說︰「人各有志。」一邊向妻子使眼色。
這樣的聚會實在不算愉快,舅母不住對牢萼生挑剔她母親,誠屬無禮,倘若萼生對長輩拍案而起,反斥其非,更加離譜,只得默默忍耐。
好不容易吃完飯,萼生疲態畢露,站起告辭。
由子和駕車送表姐。
子和在車中問萼生︰「表姐你戴什麼表?」
萼生伸手結他看清楚。
「什麼,」子和臉都黑了,「米老鼠手表?表姐你真愛搞笑。」
失望得無以復加。
「你喜歡什麼牌子?」
子和得意洋洋說出一連串瑞士名牌手表。
萼生點頭,「我見酒店附設的店鋪都有得出售。」
「貴。」子和老氣橫秋的說。
「這種奢侈品,全世界售價劃一,均貴不可言。」
子和不服氣,「可是你們收入那麼好,」他看萼生一眼,「應當攜禮物來探親。」
終于抱怨了。
萼生睜大眼,半晌想說幾句話來解釋,但是張大嘴,又不曉得說什麼才好,于是又閉上,過一會兒,不甘心沉默,又張開嘴,她不是不知道舉止滑稽,似金魚吸水,也顧不得了,忍不住說︰「收入好?我父母初移民時向銀行借了十五萬加幣做屋宇按揭,到今天還沒還清本金,子和,你對資本主義生活彷佛有點認識不足。」
星宇才怪,你們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有空到處旅游,自由自在,愛過怎麼樣生活都可以。」
萼生馬上知道,子和看外國香煙廣告看得太多了。
「你看本市的外國人」子和說下去,「要什麼有什麼,就因為手中持外國護照。」
萼生吃驚,這子和不滿現實,活月兌明是一個憤怒青年。
「子和,找相信你也是個人上人了。」
「父親去年的分數是三十五,只比去年升一點。」
「最高是幾分?」
「知識分子至高升到四十二,干科學的加五分,商賈根本不受點分制規限,我有幾個同學家里不過做小生而已,已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明年也許自費留學,羨煞旁人。」
至此萼生詞窮。
子和把她送到酒店門口,「表姐,明天我來找你。」
「明天我有事。」
「那麼後天下午。」
「我們再說吧。」
萼生下車。
還用講,萼生完全不喜歡岑子和,說真的,也根本不想再見他,見到他也不曉該說什麼話好。
她轉一轉腕上的米奇老鼠手表,剛想回房,听見有人叫她一聲陳小姐。
不知憑地、萼生好比驚弓之烏,霍地轉過身子,發覺站在她面前的是劉大畏,才松口氣。
「你干嗎,長駐候教?」她厲聲問。
「小姐,我不在觀光飯店門口做生意,你叫我往何處去?你比警察還厲害。」
講得合情合理。
萼生叉起腰,「明日一早我要去羅湖那頭,你留神些。」
「喲,去到那麼遠,服務費另議。」
這樣會講錢,居然還沒發財,可見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小劉說︰「我得去準備準備,輪胎打打氣,車頭加點水,免得半途拋錨。」
萼生忍不住問︰「小劉,去年你拿什麼分數?居然可以住在長安。」
「我繳夠稅額,當然有資格住市區。」小劉神氣活現。
原來如此,失敬失敬。
「陳小姐,你何為一臉晦氣?」
是嗎,看得出來?太吃虧了,應當喜怒不形于色才是,萼生連忙松一松繃緊的臉。
「明早見。」她轉身回房間。
桌子上好幾張留言紙。
第一張上寫著「速電家,母親」。
萼生倒不驚奇,她遲早會知道,紙焉可包得住火,責備兩句,不了了之。
另一張︰「歡迎大駕蒞臨,明日請盡早與我們聯絡,美新處史蒂文生。」
還有關世清的「想念甚,如隔三秋。」
萼生倒在床上,半晌才決定起身把汗膩煩悶洗掉。
她很快入睡,但是不住做夢。
夢見外婆坐在路前,手執蕉芭扇,一下沒一下在身上拍動,輕輕同童年時的萼生說︰「五二年我偕你母親舅舅阿姨南下,你太外婆送我到火車站,你知道她怎麼說?她當時道︰'你們這次去,以後可沒有機會見面了。'」
這個故事萼生在十二歲前听過多次。
她一直不覺得有什麼特別意義,老人家喜歡呢喃一些陳年舊事,小輩肯蹲著聆听,他們已經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