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沒想到祖母會老練能干得懂得雇用律師。
她听清歐陽律師公布遺產內容,不禁怔住。
「——銅羅灣百德新街海景樓三樓甲座公寓一層、北角美景大廈十二層丙座公寓一層,另匯豐股票——」
承歡一點都不感激這個祖母。
匪夷所思,這麼些年來,她住在養老院內一直冷眼看他們一家四口為生活苦苦掙扎,從不加以安慰援手。
承歡鐵青著臉,有一次她險險失學,祖母見死不救,由得麥來添四處外出借貸,幸虧張老板大方慷慨,樂善好施,幫麥家度過難關。
這老太太心腸如鐵,帶著成見一直到陰間去。
承歡待律師宣布完畢,問道︰「我什麼時候可變賣產業?」
律師答︰「待交付遺產稅後約一年光景吧。」
「我已決定全部套現。」
「我們可以代辦。」
「好極了。」
「估計麥小姐可獲得可觀利潤,財產接近八位數字。」
承歡露出一絲笑容。
真是意外。
她站起來道謝,麥承歡中了彩票呢,多麼幸運,她離開律師寫字樓,立刻去找毛詠欣。
好友在會議室,她在外頭等,拿著一杯咖啡,看窗外風景。
祖母那樣討厭他們,終于還是把麥家的產業歸于麥家,所以二世祖們從來不怕得不到遺產。
承歡在心中盤算,第一件事是置一層像樣的公寓讓父母搬出廉租屋。
把那種第十四座十八樓甲室的地址完全丟在腦後,換一個清爽大方的街名大廈名。
她微微笑。
毛詠欣一出會議室看到她︰「承歡,你怎麼來了?」
連忙與她進房間坐下。
一邊關懷地問︰「最近犯什麼太歲,為何發生那麼多事?」
「也沒什麼,還不是一樁樁應付過去,一天只得廿四小時,日與夜、天天難過天天過。」
「說得好。」
「詠欣,多謝你做我的好友。」
毛詠欣十分詫異,「喲,這話應當由我來講。」
承歡告辭返回辦公室。
同事對她說︰「一位辛先生找了你多次。」
承歡猛地想起她與辛家亮有約。
電話接通了,辛家亮訴苦︰「我已決定送一只寰宇通給你。」
承歡只是賠笑。
「出來開解我,我情緒極之低落,希望有人安撫。」
承歡遺憾地說︰「還是做孩子好,不開心之際喉嚨可以發出海豹似的嗚咽,接著豆大眼淚淌下臉頰,絲毫不必顧忌。」
辛家亮說︰「真沒想到我會成為破碎家庭的孩子。」
承歡嗤一聲笑出來。
破碎的家庭怎麼樣她不知道,可是麥家經濟情況一向孱弱,也像隨時會得崩潰,承歡提心吊膽,老是希望可以快點長大,有力氣幫這個家,一踏進十五歲,立刻幫小學生補習找外快,從不缺課,因長得高大,家長老以為她有十七歲,她一直懂得照顧自己。
「你應當慶幸你已經長大成人。」
辛家亮承認這點,「是,這是不幸中大幸。」
「下班在樓下見。」
他們初次見面也下大雨,承歡為建築署新落成文娛大樓主持記者招待會。
記者圍住助理署長問個不休,矛頭指向浪費納稅人金錢的大題目之上,那名官員急得冒汗,一直喚︰「承歡,承歡,你過來一下。」命她擋駕。
簡介會終于開始,辛家亮上台介紹他的設計,承歡離遠看著他,嘩,真是一表人才,又是專業人土,承歡有點心向往之。
散會,下雨,他有一把黑色男裝大傘,默默伸過來替她遮雨,送她到地鐵車站。
承歡第一次發覺有人擋風擋雨的感覺是那麼幸福。
他並沒有即刻約會她。
餅兩日他到文娛館去視察兩塊爆裂的玻璃,躊躇半晌,忽然問︰「麥承歡呢?」
文娛館的人笑答︰「承歡不在這里上班,承歡在新聞組。」
他呵了一聲。
這件事後來由同事告承歡。
又隔了幾個星期,他才開始接觸她。
開頭三個月那戀愛的感覺不可多得,承歡如踏在九重雲上,早上起來,對著浴室那面霧氣鏡理妝,會得格一聲笑出聲來。
今天。
今天看得比較清楚了。
那個溫文爾雅的專業人士的優點已完全寫在臉上,沒有什麼好處可再供發掘。
最不幸是承歡又在差不多時間發現她自己的內蘊似一個小型寶藏。
他在樓下等她,用的還是那把黑色大傘。
「祖母去世有一連串事待辦。」
這是辛麥兩家的多事之秋。
不提猶自可,一提發覺初秋已經來臨,居然有一兩分涼意。
「婚期恐怕又要延遲了。」
「那麼,改明年吧。」
「好主意。」
「起碼要等父母離了婚再說。」
好像順理成章,其實十分可笑,兒子不方便在父母離婚之前結婚。
傘仍然是那把傘,感覺卻已完全不同。
雨下得極急,倘若是碧綠的大草地,或是雪青的石子路,迎著雨走路是一種享受。
可是這是都會里一條擁擠骯髒的街道,憤怒煩躁的路人幾乎沒用傘打起架來,你推我撞,屋檐上的水又似面筋那樣落下。
承歡嘆口氣,「我們分頭辦事吧。」
辛家亮沒有異議。
待過了馬路,承歡忽然惆悵,轉過頭去,看到辛家亮的背影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她突然極度不舍得,追上去,「家亮家亮,」手搭在他肩膀上。
辛家亮轉過頭來,那原來是個陌生人,見承歡是年輕美貌女子,也不生氣,只笑笑道︰「小姐你認錯人了。
承歡再在人群中找辛家亮,他已消失無蹤。
她頹然回家。
接著的日子,麥承歡忙得不可開交,在承早的鼎力幫忙下,姐弟二人把祖母的事辦得十分體面。
牧師來看過,抱怨說︰「花圈不夠多。」
承歡立刻發動同事參予,又親自打電話給張老板報告消息,亦毫不避嫌,托毛詠欣想辦法。
結果三四小時內陸續送到,擺滿一堂。
承早悄悄說︰「好似不大符合環保原則。」
承歡瞪他一眼,「噓。」
到最後,麥太太都沒有出來。
承歡也不勉強她。
麥來添想勸︰「太太,你——」
他妻子立刻截住他︰「我不認識這個人,此人也從來不認識我。」
承歡覺得真痛快,做舊式婦女好處說不盡,可以這樣放肆,全然無須講風度涵養,只要丈夫怕她,即可快意恩仇,恣意而行。
麥太太加一句︰「我自己都快要等人來瞻仰遺容。」
出來做事的新女性能夠這樣胡作妄為嗎?
這個小小的家雖然簡陋淺窄,可是麥劉氏卻是女皇,這里由她發號施令,不服從者即系異己分子,大力鏟除,不遺余力。
她最終沒有出現。
承早說︰「姐,如今你這樣有錢,可否供我到外國讀管理科碩士?」
「你才剛開始進修學士學位,言之過早。」
「先答應我。」
「我干嗎在你身上投資,最笨是對兄弟好,弟婦沒有一個好嘴臉,大嫂雖然不好相處,到底年紀大,還有顧忌,弟婦是人類中最難侍候的一種人。」
「太不公平了,你我都還不知道她是誰。」
「我會考慮。」
承早說︰「真奇怪,人一有錢就吝嗇。」
「咄,無錢又吝嗇些什麼。」
電梯上遇見鄰居陶太太戚太太,都問︰「承歡,快搬出去了吧?」
承歡賠笑不已。
「人家是富戶了,這里是廉租屋,大把窮人輪不到苦。」
「陶太太,你也是有樓收租之人,你幾時搬?」
電梯門一打開,承歡立刻急急走出。
兩位太太看著她的背影。
「麥承歡婚事取消了。」
「為何這般反復?」
「好像對方家長嫌麥來添職業不光彩。」
「啊。」
什麼謠言都有人願意相信。
承歡獨自站在走廊上,是,立刻要搬走了,有無戀戀之意?一點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