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不語。
毛詠欣笑,「想說話,找姐妹淘好了。」
對座那洋人過來搭訕,「請問兩位小姐——」
承歡答︰「這空位已經有人,我們已經約好朋友。」
那人只得退下。
她倆付帳離去。
兩人又在地鐵車站絮絮不休談了半晌才分手。
已經深夜,家里卻還開亮著燈。
麥來添一見女兒,「好了好了,回來了。」
「什麼事找我?」
莫非辛家又有意外?
麥來添說︰「你明日告一天假去看祖母。」
啊,承歡心知肚明,畢竟八十多歲的老人了。
「開頭是傷風,隨即轉為肺炎,指名要見你。」
「明早來得及嗎?」
「醫院說沒問題。」
「那就明早吧。」
承早問︰「我可需去?」
麥太太答︰「沒人提到你的名字。」
承早扮個鬼臉,「我樂得輕松。」
承歡也笑,「可不是,那又不是真的祖母,與我們並無血緣,且又不見得對我們親厚。」
麥太太接上去︰「是你爸這種憨人,動輒熱面孔去貼人冷,數十年如一日,好此不疲。」
麥來添不語。
承歡自冰箱取出啤酒,與父親分一瓶喝,「爸,想些什麼?」
麥來添說︰「她進門那日,我記得很清楚。」
承歡不語。
「听說是一個舞女,穿件大紅旗袍,那時女子的裝束真是奇異,袍叉內另加粉紅長綢褲,喏,像越南人那樣的裝束,父親極喜歡她,她從來正眼都不看我。」
麥太太在旁加一句︰「她並吞了麥家所有財產。」
承早比較實際,「財產到底有多少?」
沒人回答他。
麥來添說︰「奇怪,半個世紀就那樣過去了。」
他搔著芝麻白的平頂頭。
承歡問︰「她有什麼話同我說?」
「不知道。」
麥太太說︰「恐怕是要我們承擔殮葬之事吧。」
「那可是一筆費用。」
「而且是極之腌[月贊]可怕的一件事。」
「可是,」麥來添嘆口氣,「總要有人來做吧。」
麥太太搖頭嘆息,「真不公平。」
第二天早上,承歡五點正就起來了。
梳洗完畢,喝杯熱茶,天蒙亮,就出門去。
麥太太在門前送她。
「媽,自小學起你每早都送我出門。」
「多看一眼是一眼,媽媽有一日會先你而去。」
「那時我都八十歲。」承歡補一句。
麥太太微笑,「你打算活那麼久?」
「咄,我自給自足,又不是誰的負累,上帝讓我活多久我都受之無愧。」
「早去早回。」
「記得叫承早替我告假。」
麥太太頷首。
承歡還未完全睡醒,仗著年輕,撐著上路,她用的是公共交通工具。
即使那麼早,車上也已經有七成搭客,都是辛辛學子,穿著藍白二色校服,背著沉重書包上學。
承歡竊笑,如果他們知道前路不過如此,恐怕就沒有那麼起勁了吧。
承歡記得她小時候,風雨不改上學的情形,一晃眼,十多個寒暑過去。
承歡看著火車窗外風景,一路上統統是高樓大廈,已無郊外風味。
下了車,她叫部計程車,「長庚醫院。」
看看表,已近七點。
車子在山上停下,承歡伸一伸懶腰,走進接待處,表示要探訪麥陳好。
接待員說;「探病時間還沒有到。」
可是有看護說︰「她有預約,麥陳好己進入彌留狀況,請跟我來。」
承歡緘默鎮定地跟著看護走。
令她覺得奇怪的是祖母並沒有躺著,她舒舒服服坐在一張安樂椅上,雙腿擱在矮幾,正在吸橘子汁。
承歡緩緩走近。
祖母抬起頭來,承歡看清楚她的面孔,才知道醫生判斷正確。
她的臉浮腫灰暗,雙目無光,顯然生命已到盡頭,所謂油盡燈枯,就是這個意思。
「誰?」
面對面,她知道有人,可是已經看不清楚。
承歡心一酸,坐在她身邊,「是我,承歡。」
「呵,承歡,你終于來了。」
「祖母,你要見我?」
「是,」她思維似仍然清晰,「我有事同你說。」
「我就在這里,你請說吧。」
祖母微微笑,「你的臉,長得十足似你祖父。」
承歡十分意外,這是祖母喜歡她的原因嗎?
「你父親就不像他,一生賭氣,從不給人好臉色看,完全不識好歹。」
承歡只得說︰「他是老實人,不懂得討好人。」
「承歡,昨日,我已立下字據,把我遺產贈予你。」
承歡說,「祖母留自己慢慢用。」
「我不行了,很累,老想睡。」
「休息過後會好的。」
承歡對于自己如此巧言令色十分吃驚,難怪祖母只喜歡她一人,因為麥家其他人才不會說這種話。
祖母緩緩說︰「一個人到最後,不過是想見自己的子女。」
承歡唯唯諾諾。
「我並無親人。」
「祖母,我是你孫女。」
「真沒有想到麥來添有你這樣爭氣的女兒。」
「祖母太夸張了,我爸心中孝敬,一直教我們尊重祖母。」
「這麼些年來你都叫我祖母,我留點嫁妝給你也是應該的。」她的聲音低下去,像是在說什麼體己話,「一個女人,身邊沒有些許錢傍身,是完全行不通的,到老了只有更慘。」
承歡不語。
「有錢,可以躲起來,少個錢,便想攢錢,人前人後丑態畢露。」
沒想到她對人生百態了如指掌,承歡微微笑。
看護進來,也笑著說︰「麥老太仍在說女人與錢的關系吧。」
承歡點點頭,這話題連看護都耳熟能詳。
看護幫她注射,「麥老太說得很正確,女人窮了又比男人更賤。」
承歡忽然加一句︰「大人到底還好些,孩子最慘。」
看護嘆息一聲,「誰說不是,窮孩子還不如畜牲,我見過家中懶,一個月不給洗一次澡的孩子。」
剎那間病房內悲慘氣氛減至最低,完全像朋友閑聊一樣。
祖母不語。
承歡看到她的頭輕輕一側,往後仰去。
承歡警惕地喚︰「祖母,祖母。」
看護本來正打算離開病房,聞聲轉過頭來,迅速把住病人的脈,另一手去探鼻息。
她訝異地說︰「老太太去了。」
承歡十分歡喜,這真是天大的福氣,這叫作無疾而終,一點痛苦都沒有,親人侍候在側,閑話女性必須有錢傍身,然後一口氣不上來,就悄然而逝。
她輕輕說︰「按照華人的說法,我祖母前生必定做什麼好事來。」
連年輕的看護都說︰「是,我相信。」
承歡站起來,她已完成送終的大業。
她輕輕走出醫院。
在大門外等車,她看到一名臃腫的少婦正與家人等車,手中珍如拱璧般抱一新生兒。
承歡過去探頭一看,那幼嬰紫紅臉皮,小小面孔如水晶梨般大小,聞聲睜開黑白分明的眼楮來。
承歡笑了。
醫院真是天底下最奇突的地方,生與死之重頭戲都在這座劇場內演出。
承歡讓他們母子先上車,她搭隨後那輛。
她直接回辦公室,先用電話與父母聯絡,然後照常處理公務。
辛家亮過來與她談過十分鐘。
「父親與母親攤牌,要求離婚。」
承歡問︰「辛伯母怎麼說?」
「她立即答允。」
呵,承歡對辛伯母刮目相看。是她狗眼看人低,老覺得辛太太不學無術,沉于逸樂,未料到她遇大事如此果斷。
她語氣充滿敬佩,「君子成人之美。」
「承歡,你似乎不知事態嚴重,她分了財產決定往外國生活,那些錢永遠歸不到你同我手上。」
承歡笑笑,「我從來不覬覦他人錢財。」
辛家亮說︰「在這件事上我與你有極大歧見。」
「家亮,我同你已有屋有田。」
辛家亮看看表,「我要回公司開會,散會再說。」
可是那個下午,有一位歐陽律師打電話來傳承歡過去接收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