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瑞中無言。
「你什麼時候到過英國念書?哪間學校,何種科目,念了多久?」
于瑞中閉上雙眼。
「你又幾時到瑞士攻讀設計?去了幾年在哪個城市落腳由何人支付學費?你上一次見親生父母是什麼時候?荒謬!」
「不要再說下去了。」瑞中哀求。
少女剩看她,「一個謊接著另一個謊,說多了,連你自己都開始相信是不是?」
「你是誰,你想揭發我?」
「誰做這種事,」少女輕蔑地搖頭,「我只是替你可惜,明明無事,偏偏生事,倘若現在你那出身富裕的秘密被拆穿,你男伴會怎麼想?」
「你走,你快走。」
「他會想,于瑞中怎麼會有這樣的心理病。」
瑞中掩住耳朵,尖叫起來。
再睜開雙眼之際,少女已經失蹤。
她顫抖著雙手撥電話給男友王維全。
「瑞中,現在是清晨四時,什麼事?」
她滿頭大汗,「我見鬼了。」
王維全一楞,立刻說︰「我馬上來,你喝口酒壓驚。」
瑞中好不感激。
幣了電話,才發覺渾身汗出如漿,睡衣濕透,頭發貼在額角。
她手足都幾乎不听使喚。
那少女,那少女知道她所有私事。
瑞中頹然坐下,不管她是何種精靈,她肯定是來同于瑞中算帳的。
王維全在二十分鐘後就趕到了。
揣中握住他的手,「維全,你是上帝賜給我的最佳禮物。」
王維全頗有點幽默感︰「就輸在包裝略差。」
瑞中笑了。
「是你疑心生暗魅,快快休息,明日是周末,好好睡一覺,我就在客廳沙發上。」
「不,你听我說。」
「瑞中,你生活太緊張了,應當減少無謂應酬,接受雜志訪問拍照這種事是極累的,心理壓力也相當重,可以不做就不必做了。」
瑞中不語。
「來,快睡。」
他給她喝一杯熱可可。
那少女,那少女到底是誰。
無怨無仇,為何偏偏纏上她。
在被窩里,瑞中仍然渾身顫抖。
她終于睡著。
接看一段日子,工作忙得不可開交,可是那件事的陰影始終纏住她不去。
瑞中明顯消瘦。
訪問刊登,她不想閱讀,低調處理,一字不提。
下屬都說︰「照片拍得好極了,精神奕奕,又相當嫵媚。」
她只是陪笑。
每天都覺得很疲倦,睡醒了仍然覺得累,除了冰淇淋,什麼都不想吃。
只希望與王維全閑話家常。
可惜兩個人都沒提到婚事。
自某個宴會回來,瑞中一身名貴衣著首飾,正小、心翼翼逐件除下,忽聞冷笑聲。
瑞中轉頭,看到那少女。
瑞中有點渴望見到她,她與她一定有密切的關系,她想知道究竟。
那少女說︰「現在喜歡什麼衣服都可以添置了,可記得那時專門問石文俊妹妹拿衣服鞋襪穿嗎?」
瑞中已經不再憤怒,坐下來,斟杯酒,「少年時不得意也不是稀罕之事。」
少女看著她,「根本就是,你何故隱瞞?」
「你有為何一定要我披露真相?」瑞中比上次鎮定。
「你對我不公平。」
「你?你是誰?」瑞中大奇。
少女悲哀地說︰「你忘了我了。」
瑞中實在不復記憶,「你到底是誰?」
「原來你真想將我一筆抹煞。」
瑞中凝視她,「我們見過嗎,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嘆口氣,「我叫于瑞中。」
「什麼?」
「于瑞中。」少女重覆。
「你也叫于瑞中?」
少女搖搖頭,「我就是于瑞中。」
瑞中一震,「你是我?」
她點點頭,「不錯,所以才能知道得那麼多,」少女坐下來,「除了我,還有誰會知道母親從來沒有買過衣服給你,還有,家里回不去,宿舍不方便,你難得浸一次浴,到石文俊家洗澡,在人家浴白留一條黑垢邊。」
瑞中淚盈于睫。
這的確是她的少年,太過清貧,太過卑賤,太過傷心,所以急急要忘記。
「石文俊也救不了你,他只是一個小小鮑務員,于是你去投考做模特兒,記得嗎,你就是穿這身衣服,是你自己縫制設計的,考取了,做過汽車雜志封面,賺到幾千塊,覺得有辦法,與石文俊分手。」
瑞中輕輕說︰「不要說下去了。」
「承認我,你一天不承認我,我一日不得安樂。」
「你想我向全世界認錯?」
「不,于瑞中,世界與我們無關,我們不必理世人怎麼說,我要你承認我已經足夠。」
少女逼視瑞中,瑞中熱淚滿腮,真沒想到少女時期的自己會找上門來,一時精神恍惚,驚惶失措。
只听得少女懇切地哀告︰「不要拋棄我,我們在一起經過那麼多,熬過那麼長的一段日子,吃過何等樣的苦,你現在成功了,─卻丟下我不理,人前人後說不認得我,堅持出身富豪──」
少女痛哭。
瑞中再也忍不住,緊緊擁抱她,「對不起,對不起,我做錯了,是我不對。」
她一直以為,忘記過去,是勇敢的表現,此刻才知道,事實剛剛相反,承認事實,才需要至大勇氣。
瑞中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疲倦,倒在床上熟睡。
第二天醒來,一照鏡子,只見衣服稀皺,頭發凌亂,化妝糊涂,不用落難,已是如此不堪,她連忙收拾自己出門。
全身重頭洗刷妝扮,在穿襪子之時,忽然覺得落寞。
結婚吧,生一個孩子,把最好的給她,不不不,與物質無關,而是支持,無論發生什麼都支持她。
時間到了,不能想太多,得趕上班。
途中,車子停在一輛平治跑車旁,一位年輕貌美的太太身邊坐著一個六七歲穿校服小女孩,是送她去上學吧,真幸運,這才叫做出身富裕家庭。
于瑞中為自己過去的謊言嗤一聲笑出來。
坐在平治跑車里的小女孩將來事業未必有她那麼成功,上帝是公平的,你失去一些,也必定得到一些,沒有人可以擁有一切,她的前途由她手創,還有什麼遺憾呢。
這樣一想,心頭頓時寬下來。
「謝謝你。」
少女的聲音又來了。
瑞中往後座著。
她在後座微微笑。
她倆已化敵為友。
瑞中說︰「我想把你介紹給王維全認識。」
誰知少女擺手,「不不不,完全沒有必要,我挺怕難為情,我不想,與陌生人打交道。」
「他不是陌生人。」
少女笑,「只要你承認我,我已經心滿意足。」
于瑞中頷首,「我尊重你的選擇。」
少女吁出一口氣。
後邊的車子響號,瑞中連忙加快速度,少女也就消失。
瑞中至此,也很明白,世上大概只有她一個人可以看得到少女。
在心底最黑暗之處,瑞中知道她不該隱瞞事實,她的良知前來喚醒她。
瑞中嘆口氣。
那天晚上,見到王維全,她問︰「維全,你可想結婚?」
維全知道時機到了,他攤攤手,「可是沒人向我求婚。」
瑞中間︰「維持一個家,是否需要很大精力?」
維全點點頭,「需要二人通力合作,全神貫注,全心全意。」
「很吃力?」
「那當然。」
「怪不得有那麼多失敗的家庭。」
維全笑,「家庭破裂通常因一方盡力另一人吊兒郎當,倘若二人均懶,至多爛塌塌,又如果二人均勤力,則志同道合。」
瑞中微笑,「你一向理論多多。」
維全拍拍她的手,「考慮清楚了,向我求婚未遲,我一定在此等你。」
「自小,我都希望有一個溫馨的家。」
「那嫁給我最好。」
可是瑞中說下去︰「父親英俊年輕能干,母親漂亮有幽默感喜愛文學,我們住在光潔寬大的公寓中,天天由父親送我上學……」
維全這才知道,瑞中說的是她童時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