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冷的說︰「有誰要我?」我嘆一口氣,「又沒洋房汽車,銀行存款,比我好的人才多著呢。」
「嫁人嫁人,嫁的是人。」瑪莉說︰「我看你就很好,長得秀氣,學問好,舉止大方,談吐動人,你是美鈔票,你父親可是鼎鼎大名的報界聞人,只不過你不藉余蔭而已,志氣可嘉,只是心高氣傲這一點不好,眼楮生在額角頭,大概是在等一個九天玄女才娶。」
我捧著茶杯,默默不出聲。
「做沒有忘記她吧?」瑪莉忽然問。
「沒有。」
「太痴心了。」瑪莉說︰「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找一個影子,她的影子,我給你介紹的女孩子,你總想盡了法子來挑剔,你是在等她回來?如今更怪了,連女孩子也不見了,這麼大的房子,你不寂寞?」
我還是不響。
瑪莉又恢復了輕松,她問︰「星期三你來我們家,穿什麼衣服?」
我奇道︰「你想我穿什麼?不過見一個小讀者,不光著身子就行啦!何必隆重?」
「唉,你不明白,就是要隆重,給女朋友的印象不好不要緊,但這個讀者啊,非同小可。」她抿嘴直笑。
「你要我穿什麼?說吧,為人為到底。」
「穿那套皮的外套褲子,很薄的,不會太熱,里面穿那件貝殼紅的襯衫,戴你的白金百爵表,銀手鐲,我們送的那只戒指——」
我瞪眼,「那我豈不是成了洋女圭女圭?」
「不會的,記得了。星期三晚上八點。」
「瑪莉,這里面有古怪。」我盯著她。
「什麼古怪?你這個人!」她顧左右而言他,「對了,你上次說賣不到的那種煙絲,莊替你辦了來,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寶,你星期三一道來拿吧。」
我感激的說︰「謝謝你們。」
瑪莉說︰「不用謝了,自己兄弟一樣。我得走了,還得趕回去,莊說要吃茄子塞肉,佣人不會弄。」
她匆匆忙忙,又一陣風似的走了。
幸運的莊,幸運的瑪莉,這兩個人真是一對。
下午我出去與報館里的朋友談了一下話,商量新書用什麼封面,晚上回來吃了飯看電視,寫稿,坐在露台看夜色。
不,我跟自己說︰不是忘不了她,實在是沒有遇見理想的女孩子,她們都俗不可耐的叫人難以忍受。太關心我的收入,不關心我的性格。為結婚而結婚?我還沒有到那個地步。
進了屋子,我倒了一杯拔蘭地,喝了下去,很舒服的睡了。日子又過了一天,人就是這麼老的。
星期三下午,瑪莉又來了電話催我。
她真是緊張。為了什麼?我很懷疑。
我拿出那套她指定的衣服一看,決定不穿。我改穿粗布褲,褪色的,舊T恤,領子洗得變了形。這樣我才覺得自然。手表與戒指都戴了,戒指不戴,瑪莉會不高興。末了找鞋子,佣人不知道收在哪里,只有一雙網球鞋洗了,曬在露台上,我就拿來穿上,也沒有襪子。
我穿衣服很隨便,莊一向穿得考究,看我不順眼,今天特別穿得這樣,氣氣他們。飯後如果有什麼節目,也可以避了不去,一舉兩得。
想想得意了起來,心情居然十分好。
他們兩夫妻出這麼個難題給我,我也難難他們。
我看看時間差不多,使下樓買了點水果。回到車房拿車,在車子倒後鏡一看,才發覺該理發了,算啦,去吃便飯,瑪莉再緊張,還管不到我的頭發呢。
到了他們家,匆匆的按鈴,他們家的佣人見是我,也不問,拉開了門歡迎。
我鬼鬼祟祟的朝里一看,瑪莉向我迎過來,她看見我的樣子,我看見她身後的那個女孩子,呆住了。
我們兩個人都說不出話來。
站在她後面的女孩子,我不管她是誰,外型先打九十五分,烏黑的明發垂在肩上,皮膚是象牙色的,穿一件米白色軟布的長袍,手指上戴著幾只戒指,都是一式瓖小寶石的,赤足,沒有鞋子。
我看了一眼。又一眼,又一眼。氣質太特別了,這女孩子。
瑪莉見我的打扮,就光火,又礙著有人,發作不起來,還得裝個笑。
她介紹說︰「這是強,這便是楚明明。」
楚明明,很好的名字,有點耳熟。好象在什麼地方听過的,我朝她又多看了幾眼。她也看著我,兩道濃眉襯著明亮的眼楮。我的心一震。
她就是我的小讀者?無異她的年紀不大,但是她看上去很成熟,怎麼會對一本小說的作者盲目崇拜呢?我稀罕的看著她,這麼說來,我應該很值得驕傲才是了?想到此地,不禁飄飄然起來。
我看著瑪莉,瑪莉把我拉過一旁,輕輕的罵道︰「看你,穿成這個樣子!好了,現在你陪她說說話,我要進廚房去了,你好自為之!」她轉過頭,「莊,你陪我做冷盤!」也于是莊也跟她進廚房里去。客廳只剩我們兩個人。
我坐在楚明明旁邊,楚明明不說話,就是看著我。她的眼光帶點驚異,又帶點好奇。
我嘆一口氣,我想︰看罷看罷,當看猴子吧,我就是你要見的人了。我們靜了很久,終于忍不住我開了口。
我問︰「你喜歡看小說?」
她怔一怔,答︰「啊……是的,有空的時候看。」
我點點頭,隨即覺得應該加幾句話,于是老氣橫秋的說︰「讀書要緊,功課比小說重要。」
她的眼楮睜得很圓,過了一會兒,她問我︰「你喜歡畫?」
「是呀。」我說︰「我喜歡畫,我喜歡畫與小說,我不大懂音樂。我家里很有一點畫冊。」
她的興趣來了,「你喜歡什麼人的畫?」
這算什麼?訪問我?
我答︰「喜歡莫地格利安尼。八大山人。」
她說︰「這兩個人好象沒有關連?」
「有的。」我說︰「純真。一個浪漫少年的純真與老爺子的純真是一樣的。」
她很稀罕的說︰「很奇怪的解釋。不過又很正確。」
我笑了,她不錯,至少是個談話的對象,有這樣的讀者,也值得安慰了。難怪瑪莉堅持我見她。
我拿出我的小說,打開扉頁,我寫上︰「楚明明讀者指正——」下面一個花押簽名。
我把書遞給她,她呆呆的看著我,不知所措似的。
我說︰「不要緊,你拿著好了,同學不相信,你就把書拿給她們看。」
她的眼楮閃了閃,「你是這本書的作者?」她指著我的單行本。
她還不相信,我的天。
「當然是。」我保證︰「莊與瑪莉絕對不會騙你。」
「我覺得他們騙了我。」一她微笑,「你是姜強?」
「是呀。」我說︰「我是姜強。」我有那麼誠懇說得那麼誠懇,就差沒掏身份證出來,「他們沒有騙你。」
「難怪我覺得你臉熟!」她笑了,「既然你是姜強,你何必崇拜我的畫?我的名氣還沒有你響呢!」
「你的畫——」我想起來了,楚明明,她是這里數一數二出名的年輕畫家啊,難怪名字熟,沒想到人也長得這麼漂亮,只是她怎麼會——
「慢著!」我說︰「到底是誰崇拜誰?」
她指指鼻子,「你崇拜我!」
「見鬼!」我跌足,「今次上了瑪麗的當了。」
「怎麼不是?瑪莉說的,」她娓娓趙來︰「有一個人,看了我的畫,飯都吃不下,覺也睡不著,非要見我一面不可,我原來是不肯見生人的,被瑪莉苦苦哀求,就想,好吧,做人也不要做得太絕,既有知音,也看看是個怎麼樣的人,沒想到是個作家。」
「唉呀我的天。」我嚷!「怎麼可以這樣子!這下子可害慘了我。瑪莉說有人要見我,迷上了我的小說呢,約了我今天來見她的,我也是勉為其難,幾經恐嚇才答應來的,剛才她還怪我穿得不夠端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