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听畢,露出一絲微笑︰「令堂貴庚?」
「中年人了,我不宜透露她的年齡。」
「她是否成名作家?」
「過得去啦,有些人硬是不看小說,連曹雪芹魯迅的名字都沒听過,可是要是喜歡看小說,一定知道她是誰。」
「伍小姐,你擔心的是什麼呢?」
「家母本來已經退休,可是一年前,她忽然想寫一個故事,于是又開始動筆。」
醫生說︰「人有個精神寄托,實是好事。」
「可是接著工作使她不眠不休,整個人神情恍惚,有時跟她講話也听不見。」
醫生會心微笑︰「這叫做投入,你沒听過這種情況嗎,正如音樂家陶醉在韻律里,畫家沉湎在色彩中,是一種很高的境界。」
「是,我知道,只有藝術家與科學家才會那樣全面投入,渾忘世事。」
「你應該替令堂高興。」心理醫生忽然感懷身世,「像我,對工作盡責盡力,可是這不是一份令人沉迷的職業。」
伍期安尚不能釋疑,「我仍然為家母擔心。」
「你可知道她此刻在構思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知道,她打算把過去創作的小說中所有比較重要的角色統統抽出來放在一個新的故事里。」
「啊,」連醫生都覺得有趣,「那多好玩。」
「我開頭也那麼想,可是家母廢寢忘餐,形容憔悴,健康大不如前。」
「故事幾時月兌稿?」
「問題出在這里︰她久久未能完成那個故事。」
「平時呢?」
「往日她才思敏捷,長寫長有,毫無困難。」
「會不會是年紀漸大,精力不支?」
「有時她非常亢奮,半夜跳起來寫,寫到天亮,不支沉睡,一而再,再而三,叫人擔憂。」
「寫了那麼久,對寫作尚有狂熱,令人欽佩。」
「或者,醫生,我該把她帶到你處,請你開導她一二。」
「不敢當,來談談當然可以。伍小姐,我听人說過,一個作家最了解的人物,是他書內主角,並非他家人,一個作家真正生活的天地,在他字里行間,不是真實世界,所以,令堂的態度可能是正常的呢。」
伍期安不禁笑出來,「醫生,你太了解了!」
「所以伍小姐,你毋須憂慮。」
伍小姐向醫生道謝,告辭而去。
約過了一個星期,這個臉容秀麗、打扮時髦,談吐斯文的少女又來見醫生。
這次,她面色蒼白,心情更加沉重。
醫生叫她坐下來慢慢說。
「家母曾鎖在書房里三兩天不出來。」
「是趕寫故事結尾嗎?」
「不,故事一點進展都沒有,終于,今天早上,她打開書房門叫我,對我說︰‘期安,他們叫我進去,期安,我要向你道別’。」
醫生渾身一凜,隨即問︰「她的意思是精神完全投入寫作吧?」
伍期安答︰「開頭我也那麼想,可是她說︰‘不,期安,我要到文字里去與他們聚頭,期安,我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已無興趣生活下去’——」
醫生跳起來,「噫,她已有自殺傾向。」
伍期安落下淚來,責怪醫生,「我一早知道事情非比尋常,你偏偏不信。」
「你這次為什麼不請她一起來?」
「她不肯,她笑我傻。」
醫生覺得需要負責,「我立刻到府上走一趟。」
伍期安說︰「我有車。」
在途中,她維持緘默,可是心中反覆回憶今晨母親對她說過的話︰「期安,你看這世界多苦悶多討厭,日復一日,快樂少痛苦多,月復一月,失望多如意少,年復一年,有限溫存無限辛酸,我不願意再自書中出來,我將與我的朋友會面,與他們一齊生活,再見,期安。」
伍期安心情好比熱鍋上螞蟻。
好不容易駛到家,她急急下車。
那是一幢漂亮的小洋房,心理醫生想,噫,若是單靠稿酬收入而住得這麼好,伍小姐的母親一定是位首席作家。
打開了門,只見室內布置優雅,書房在偏廳側。伍期安輕輕敲門,
「媽媽,媽媽,請開門。」
沒有人應。
伍期安轉過頭去,問家務助理︰「太太有無出去過?」
女佣答︰「沒有,她一直鎖在書房里。」
伍期安取餅鎖匙,抽出一條,打開了書房門。
那是一間寬敞舒適的書房,大書台的旁邊有沙發床,難怪可以三兩天不出來,不過書房的主人並不在。
伍期安到附設的浴室看了一下,氣急敗壞地說︰「家母失蹤了。」
醫生答︰「馬上報警。」
伍期安連忙撥電話。
忽然醫生指著書桌說︰「看!」
書桌上有一疊厚厚整齊的原稿,伍期安月兌口而出︰「她的小說完成了,怎麼可能,今早才寫了一半。」
她去翻閱原稿,看了一兩頁,神色怪異,「她進去了,她真的在里邊,她在書里與主角談笑甚歡,」伍期安歇斯底里叫起來︰「我母親走到書里邊走了!」
警察到了,醫生迎上去,出示身分證明文件,輕輕說︰「那少女是我的病人,她受了點刺激,她懷疑母親失蹤,你們查案,我來照顧她。」
伍期安抬起頭來,「你們不相信我?你們不是小說讀者吧,其實家母,一直生活在她的作品里……」
請辭
孫小燕同姐姐小怡說︰「這份工作我實在做不下去了。」
小怡冷眼看妹妹,並不加以同情,「所有工作都一樣,開頭均需向上司同事證明你的辦事能力,人人若像你,才做了三個月就大喊受氣委屈,都沒有上班的人了。」
「不,老姐,你且听我說——」
「你一向驕縱,有事總歸他人不是,都是媽媽把你寵成這樣,我告訴你,家里的準則不作數,你現在置身社會,需拿出實力出來,不是老扮小可愛可胡混過去。」
小燕為之氣結,取餅一本小說看將起來,不再言語。
看幾頁,放下,自我檢討。
說也奇怪,小小辦公室里連她共十二位同事,就她似障礙物,其余十一人,都親親密密,你幫他,他幫你,端的十分和睦,他們就是看她不順眼。
三個月來,她不住賠小心,小燕並不是笨人,平時能說會道,精乖伶俐,可是這否多個日子來,可真盡了力去討好同事,換回來的卻是冷面孔。
她買了點心請同事,沒人要吃,一盒盒擱那里,三兩天後只好扔掉,她見他們喜孜孜聊天,想過去搭訕,他們卻一哄而散。
下班,想一起叫車,人人表示與她不同路,周末,大隊買票看戲,從來不預她一份。
換句話說,公司里沒有孫小燕這個人。
天下有這麼怪的同事。
蚌個臉色孤寡灰沉,見了小燕,目光從來不與她接觸,即時避開,三個月來,幾乎沒人與她說過話,她交出去的報告,從來沒收過回來,亦無評語,追問,人人顧左右而言他。
孫小燕彷佛是公司里一只影子。
她的座位被編在最暗的角落,背著眾人,小燕老是像听到諸同事在她身後竊竊私語,一轉頭,他們又若無其事,低頭工作。
這是小燕第一份職業,年輕的她受不了惡劣氣氛,叫苦連天,打算辭職。
世上一定有比較好的工作吧。
她已密切留意西報上的聘人廣告。
半晌,小怡進房來,對妹妹說︰「你已成年,應有主見,如果真要轉職,宜快不宜遲。」
小燕露出一絲笑容,倒底姐姐還是支持她。
「他們真是那麼怪?」
小燕點點頭。
「沒想到會有那麼多人一起聯群結隊排擠年輕的新同事。」
「你要相信我,老姐,我說的都是事實。」
「一個不例外?」
「連面孔表情都一模一樣,黃灰色,眼神閃爍,偶然笑起來,聲音像哭泣,真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