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太低頭︰「我不知道。」
「我是一個科學家,」健文說,「我的心胸並不狹窄,我承認人類科技落後,有許多現象,無法以我們有限的知識來做解釋,但是我也不提倡迷信。」
夏太太無奈而哀傷。
「我想我得再花些時間深入了解一下這件事。」
「拜托你了。」夏太太說。
健文在診所以外的地方,約會荷生幾次。
他幾乎假公濟私,忘卻任務。
健文同自己說,不能再向夏太太支取費用。
同荷生在一起,每一分鐘都是享受,他從來不知道與異性約會可以帶來這麼大的樂趣,直至今天。
他倆甚至沒有固定的節目,隨著心意,愛做什麼便做刊一麼。
明明是生活上很簡單的細節,像喝杯茶,逛一條街,有荷生作伴,感覺就是不一樣。
有一個傍晚,健文坐在夏家的院子里與荷生看雲霞,荷生忽然問他︰「你已經知道了吧?」
這樣沒頭沒腦一個問題,健文一時會不過意來。
他轉過頭來,荷生正看著他微笑,晚霞如火,夕陽金光四射,統統反映在荷生的鬢腳臉龐,健文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少女,看得發呆。
半晌他反問︰「什麼,知道什麼?」
荷生嗤一聲笑出來。
健文不好意思,索性握住荷生的手。
他知道他戀愛了,動作要多笨就多笨。
荷生說︰「我與我姐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健文一怔。
「瞞不過醫生。」
「是伯母告訴我的。」
荷生點點頭。
餅一會兒她說︰「我倆原是雙生兒,上帝取走一個,放下一個,相信並無故意挑選,因她的死亡,造就了我的生存,多麼不可思議。」
健文警惕起來,「是誰把這件事告訴你的?」
荷生詫異地看著健文,「還有誰?」
健文緊張起來。
「本來我們想瞞你,反正母親已經披露此事,而你也很接受,干脆向你承認。」
健文精神有點恍惚,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話。
他復述求證︰「你姐姐告訴你?」
荷生又點點頭。
老天,健文無法不嚇出一額冷汗。
「你是幾時接觸到她的?」
荷生回答︰「兩個月之前。」
「你听到她?」
「不,不是听,是感應到。」
「換句話說,你自言自語。」健文松口氣。
「你可以這樣說,但是我知道感應不同想象,健文,你對這方面也有研究,我不用多說了吧。」
健文仍然只願相信一切是荷生的想象。
「你可看得見她?」
「不。」
「你們談得很融洽!」
「絕對開心。」
健文忍不住說︰「我與我自己也相處得十分愉快。」
荷生並不生氣,她笑笑,「不是我與我自己,是我與姐姐,她知道我寂寞,前來陪我。」
「她可孤獨?」
荷生看著健文,「你十分好奇。」
「誰不想知道另外一個世界里的事。」
「健文,你的態度如此開放,我很高興,母親的反應差得多。」
「作為一個母親,她已經應付得很好。」
「不,她大大的害怕,令姐姐十分不安,我們倆都是她的女兒,她沒有理由怕姐姐。」
健文代夏太太解釋,「她不是怕你姐姐,她是怕你受到傷害。」
「乍人生!」
「譬如說,怕你過于沉迷在小世界里,與現實生活月兌節,隨便舉個例子,暑假就快過去,你連新書都沒有買。」
荷生笑︰「不是每一個人都要念大學。」
「那也只有大學畢業生才有資格講。」
「健文,我可不知道你這麼世俗及勢利。」
健文搖頭笑,「你早被寵壞。」
「姐姐也這麼說。」
除了荷生本人,沒有人肯定是否有一名姐姐,抑或沒有一名姐姐。
健文只是一名心理醫生,不是靈魂學專家。
對夏太太來說,荷生在日漸痊愈。
「她吃語的次數減低。」
健文暗暗好笑,當然,最近荷生在家的時間根本不多,健文與她走得越來越勤。
荷生的確有自語習慣,這沒有什麼稀奇,健文有一位作家朋友,寫小說的時候,往往把所有的對白照著角色的身分一句句讀出來,像演廣播劇似,忽男忽女,忽哭忽笑,時而溫柔,時而激動,不知就里的人,不被嚇壞才怪。
但是放下筆,他又是一個非常正常的人,健文一直以為他會精神崩潰,但是人家一寫寫了二十年,名利雙收。
荷生的情形也許與作家相似,姐姐是她的創作,漸漸活了,擁有自己的獨立生命,作家說起筆下人物,何嘗不一樣,有時,還會為自己編排的情節流淚。
這也是健文的分析。
無論怎麼樣,荷生說得好︰「姐姐講的,你能連我們姐妹一起接受,便是真正愛護夏荷生。」
夏荷生在程健文的鼓勵下,在九月份入學讀書。
這個時候,健文才發現荷生已在家中休養了一整年,在這十多個月內,他已是她看過的第三位醫生。
夏太太在一個適當的場合十分汗顏的告訴他︰「現在都幾乎是自己人了,健文,說出來也不妨。」
健文不介意、他是一個聰明人,自古略具智慧的人都不計較過去的事,將來才最重要。
秋季結束的時候,健文與荷生訂婚。
只請了至親好友到夏宅吃一頓飯,荷生的父親本來已經不大露面,這一天出來招呼客人。
氣氛十分熱鬧。
健文無意溜跳到花園,有兩位女眷背他而坐,正在閑談。
閑談內容,當然盡說是非,只听得一位說︰「荷生福氣好,這下子她母親可安下心來了。」
「可不是,程醫生一表人才,又比荷生大十歲八歲,正好照顧她。」
「荷生病了不只一年,是程醫生給治好的。」
「真是福氣,听說剛失戀的時候,情況非常可怕,大哭大叫,又揚言見鬼,唉,過去的算了,荷生因禍得福。」
「我們都不相信有人敢娶一個精神病患者。」
「可見是真喜歡她。」
健文笑笑走開。
從頭到尾,他並沒有見過荷生無理取鬧,也不覺她受過什麼刺激,外人的觀察,時常與事實相距十萬八千里,人們往往只看見他們願意看見的東西,他們的腦電波,何嘗不正在接觸不存在的事與物。
比精神病人更糟,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有病。
「健文,你在這里。」荷生找出來。
健文握住她的手,這麼多人丑化她,他非得加倍補嘗地愛護她不可。
「快樂嗎?」
荷生點點頭。
「姐姐今天有沒有同你說話?」
荷生低下頭來。
「怎麼一回事?」
「姐姐昨晚跟我詳細談過。」
「她怎麼說?」
「姐姐覺得我自從認識了你,再不愁寂寞,凡事可以同你商量,有你陪我說說笑笑,她說,她決定不再來騷擾我了。」
健文先是一怔,漸漸打心底喜歡出來。
「我會想念姐姐。」
健文按捺著歡喜之情,「我們大家都會。」
荷生忽然抬起頭來︰「健文,姐姐一直喜歡……」
「我知道。」
夏太太在那邊叫︰「荷生,過來陪爸爸拍照。」
荷生過去了。
健文知道荷生已經完完全全痊愈,他偷偷跑迸書房,歡呼一聲,喝下香檳。
正在這個時候,他听見有人叫他︰「健文。」
「誰?」他月兌口而出。
「我。」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你是誰?」四周圍不見有人。
「好好待我妹妹。」
健文呆住,張大嘴巴,他明明听見有聲音,不不不,說他可以感應到有人同他說話才對,他心頭通明,忽然之間全都明白。
「荷生很吃了一點苦,照顧她。」
「你——」
「噓,你知道我是誰就可以了,健文,再見。」
「喂,喂。」他朝越來越遠的聲音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