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是我自己,不然還真沒那麼準。」
日朗挺關心,「你怎麼了?」
「顧忌太多,鬼鬼祟祟,雙方都不開心。」
「立軒!叫你忘記從前的事。」
範立軒苦笑,「不,不關那一段事,是我自己放不下自由身。」
日朗大驚,「吹了?」
「你的神情同我媽一樣。」
「你少侮辱我,我們找個地方坐下慢慢談。」
誰知此際背後一個聲音接上來,「就到敝店如何?」
日朗不知恁地漲紅了臉,到底還是叫孫敏如找到了。
只見他笑嘻嘻地看著兩個女生。
唉,日朗想,假使焦日朗只有十八歲,那還不即時跟了他去。
可是當下日朗只是定一定神,為他們介紹過,然後說︰「我與立軒早已約好今晚見面。」
孫敏如並不勉強,客氣地送她們走。
範立軒說︰「日朗,你交游好不廣闊。」
「你且莫理我這些,我們先說你那筆。」
「沒有什麼好講,怪只怪自己志大才疏,自私自利,不願妥協。」
「對方要求那麼苛刻?」日朗張大嘴。
「不是對方,而且組織家庭,必須作出若干犧牲。」
日郎低下頭,「我也明白。」
立軒說︰「多年來我們苦苦經營,已經成功創造了自己的小世界。我們是太陽,眾星環繞我們運行,我們則照亮他們,引以為常,不願做附屬品。」
「不能平起平坐嗎?」
立軒笑,「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即是西風壓倒東風。」
日朗看著天花板,張開嘴,又合上。
「說呀。」
「或者,我們根本不想有一個家庭。」
「或是想得不夠厲害。」
「讓我們去喝一杯。」
「到舍下吧。」
「可惜天秤座酒館已經關門。」
誰說不是。
範立軒陪日朗玩二十一點,津津有味,贏了好幾百元。
日朗越來越覺乏味,拼命地輸,費時拖,一如她應付感情,已經意興闌珊。
不多久,電話鈴響,又不多久,立軒的朋友來接她。
這是日朗頭一次見到他,一表人才,斯文有禮,算是人上人,可是範立軒卻仍然躊躇。
越多選擇,越是煩惱。
把好友送走,日朗松口氣。
把雙腿擱在茶幾上,自由自在,打個呵欠,伸個懶腰。
日朗忽然听到老莊的聲音︰「太懶了。」
日朗對于老莊神出鬼沒引以為常,笑笑答︰「你理我呢!」
「老了要吃苦的。」
日朗不在乎,「先甜後苦,也算值得。」
「多寂寞淒清。」
「我早已習慣。」
老莊的笑聲繼續傳來,「可是你命中有一女。」
「走著瞧吧。」
日朗听見老莊嘆息一聲。
餅一會兒,日朗問︰「那人,不是孫敏如吧?」
老莊以有商有量的口氣反問︰「你說呢?」
「去你的,老莊,我再也不要同你說話!」
接著日朗幫母親搬家。
第十章
房東太太要請她們吃飯,日朗不好推辭,在那狹小的客廳里坐了下來,有一碟子炒菠菜非常香甜,日朗意外地吃了好多。
母親的衣物已經收拾好,用一輛轎車便可載走,家具全用新的,大部分已送到新居。
母女二人沒有談話,各自低著頭。
房東太太熱心,是真的不舍得︰「姚小姐,住了那麼久,自己人一樣,看著我們家老二與老三中學畢業出來找事做,又教他們寫求職信……從來不欠房租,克勤克儉過日子,姚小姐真是好人。」
日朗從來沒想到母親在別處是那樣受尊敬的一個人。
「姚小姐,以後有空來看我們。」
掌燈了,日朗說︰「我們真的要走了。」
她替母親拎起兩件行李出門。
日朗早已練得力大無窮,一口氣朝電梯走過去。
只听得母親在身後嘆口氣,「總算離了這里。」
由此可知她並無留戀。
倒是日朗,對房東太太的盛情十分感動。
如果焦日朗有一個那樣的家庭,那樣的母親,也許一輩子走不了那麼遠。
她把母親載到新家,替她把行李提上去。
那是一幢新廈,光潔明亮,處處透著油漆味,許多單位還在裝修。
日朗听到母親喃喃道︰「不可同日而語。」
這已經是欣賞感謝語了吧,這些年來,日朗從未听過母親稱贊一句半句。
用鎖匙開了門,把行李拎進去,日朗忍不住四處巡視了一下。
那單位小是小得不能再小,可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方向不錯,空氣流通,一個人住不知多自在。
日朗在心中說︰「岑介仁,謝謝你。」
當下她對母親說︰「所有賬單我來付好了。」
母親忽然說︰「我也有收入。」
日朗不再客氣,「那好,有需要再通知我。」
她取餅手袋要走。
滿以為母親會叫住她,給她一杯茶,然後訕訕地問︰「日朗,你不再恨媽媽了嗎?」那麼日朗可以趁勢道︰「媽媽,我從來沒有恨過你,都是環境把我們逼成這樣。」那麼母女之間的誤會從此冰釋,像姐妹般融洽地生活下去。
可是沒有。
日朗在走廊逗留了一會兒,等母親喚她,可是沒有,母親已經扭開電視,並在沙發上看起文藝節目來。
日朗只得啟門離去。
母親大抵永遠不會軟化,她的一顆心已經麻木。
的確是環境把她們逼成這樣。
岑介仁撥電話問她︰「新居如何?」
「很好,很喜歡。」
「你聲音卻似悶悶不樂。」
「介仁,你說得對,兵不厭詐,錢不嫌多,一味清高,叫老的小的吃苦,真不是辦法。」
岑介仁很高興,「所以,我們要結婚,其實可以結婚的,彼此終于有了共鳴共識。」
「到了母親舊居,只見她廢物奇多,一只箱于疊一只箱子,像五十年代那種做法。床單被褥似許久未洗——」日朗語氣迷惘。
「日朗,日朗,她已經搬出來了。」
「是,是,她現在可以隨時洗滌衣物。」
「焦日朗,你能同王首文與孫敏如申訴這種心事嗎?」
「咄,關他們什麼事?」
「所以,他們地位不如我。」岑介仁洋洋得意。
「假如這樣算,那,你的地位還不如範立軒。」
「立軒好像在考慮跟她的伴侶回祖國。」
「英國不好住?」
「不是不好住,日朗,多少達官貴人住倫敦,麗晶公園附近弄間住宅,勞斯萊斯或賓利代步,不知多舒服。」岑介仁又來了,「荷包沒有錢,怎麼可以說人家地方不好?」
日朗唯唯諾諾,「是是是,多謝指教。」
岑介仁一口氣說下去︰「念大學沒用,你讀過嗎?平治汽車無用,它當然不會飛!金錢不是萬能,你享受過它的功用嗎?吃不到的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
日朗大吃一驚,「岑介仁,你更年期到了。」
岑介仁回她一句,「始終只有你最關心我。」
他掛斷電話。
日朗苦笑,老岑對金錢的態度一向偏激,奇是奇在越賺得多越覺得它的重要。
日朗與他剛相反。
那夜,日朗夢見自己只有十九歲,考取獎學金,正在讀書。
放了學,不知恁地,沒有回宿舍,在路上逐門逐戶敲,「媽媽,我媽媽在嗎?」人家來應門,都說不認識。日朗又渴又饑又倦,仍不放棄,終于有一扇門打開了,那主婦正是她母親,廚房傳出烤肉香,但是母親冷冷看著她,她不敢提出要求,門很快關上。天黑了,接著下起大雨。
日朗的夢也醒了。
她用雙手搗著臉。
老莊說得對,是焦日朗不住想回到過去尋找失去的童年與少年的她,同天秤座時計的功用沒有什麼關系。
她又瘦了。
多喝了一杯咖啡,已經沒有時間化妝,她匆匆忙忙下樓去,有一輛車對著她響號。
一轉過頭去,日朗看見孫敏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