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朗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
一個人要墮落到什麼地步才會與至親婦孺對恃,真是難以想象。
怎麼做得出來,怎麼對得起自己。
日朗大概沒得到這個遺傳,她自愛到極點,最氣餒的時候,她還是吸口氣拗著腰向上,決不放棄。整整三年,不避風雨嚴寒,步行來回大學與宿舍之間苦讀,就這樣倒下來,怎麼對得起自己的腳步。
還有,那累積下來一疊一疊用蠅頭小楷抄的筆記,同學放假,她獨自苦守宿舍的孤清……怎麼可以失態,怎麼可以與不相于的人計較。
無論誰苦苦相逼,她都不會露出原形。
她睡著了。
第二天她整個上午都要負責面試。
焦日朗已經做好功課,看過所有年輕人的履歷。
她希望這班找工作的年輕人也一樣。
那麼,在人類所有邪惡的陋習中,焦日朗最恨遲到這回事。
有誰見工而竟然遲到,太壞了,即殺無赦,踢出局。
她們這一幫工作有點成績的女子,不論外表姿勢怎麼樣,內心總一般剛強,耳朵總同樣的硬。焦日朗很少提高聲線,也不擺架子,從來不與同事鬧意見,但這不表示她比任何人怯弱。
一連三位,人才都不出眾,日朗昏昏欲睡,心中直嘀咕︰鞋襪都沒穿整齊就來找工作了,唉。
然後第四位敲門進來,日朗眼前一亮。
這個女孩子濃眉大眼,炯炯有神,頭發烏亮,噫,管她是否草包,印象已打九十分,工作人人會做,不會有人教,慢慢學,不礙事。
日朗頓時和顏悅色起來。
連她都喜歡美色,不用說是她那班上司了。
然後,日朗知道她被吸引的原因,這個女孩子同晨曦有點相似。
大家都想念晨曦。
她們天秤座人真正成功,能叫人懷念,不簡單。
日朗看著面試者的簡歷︰「嗯,你叫瑞雲?」
「是,」那女孩笑,「地球上自然現象最美麗不過,故我教父以此命名。」
日朗愣住,她一動沒動。
這種口氣,與展曦何等相似。
餅半晌,日朗輕輕說︰「你已經在我們這里讀到大學畢業了?」
那叫瑞雲的女孩子輕快地答︰「是,晚霞小姐。」
呵,果然不出日朗所料。
日朗忽然雙眼濕潤,忍不住激動,「晨曦好嗎?」
女孩微笑,「謝謝你,她很好,她讓我告訴你,她已經以一級榮譽畢業,同時也找到工作。」
日朗急不及待地問︰「她找到男朋友沒有?」
「有幾位男生對她很有好感,她已接到你轉來關于王君的訊息。她說,將來某一天,她總會忘記他。」
日朗完全放下心來。
「你好嗎?」
「自從與晨曦分手之後,發生了許多事,不知從何講起。」日朗感慨萬千。
「不要緊,慢慢講。」
「是,做了同事,有的是聊天機會。」
瑞雲有點意外,「我被錄取了?」
「你不是來應征的嗎?」
日朗伸出手去與瑞雲緊緊一握。
「來了地球那麼久,不想念家人?」
瑞雲一听,立刻低下頭。
「有什麼苦衷?」日朗意外。
啊,她明白了,再也不會有第二件事叫這個俊朗的天秤座少女傷神。
日朗笑笑,「你愛上了一個地球人。」
「是。」瑞雲直言不諱。
「他對你好嗎?」
「我還不知道怎麼說呢。」
日朗問︰「值得為他離鄉背井嗎?」
瑞雲只能苦笑。
日朗拍拍她肩膀,「此事急不來,有待慢慢解決。」
「是,願意向晚霞姐討教。」
日朗失笑,她自己感情生活交白卷,怎麼教人?
「來,我帶你去見人事部。」
「晚霞姐,我在找地方住。」
日朗喚秘書進來,吩付幾句,著瑞雲跟她走。
真好,她同天秤座有緣。
秘書轉頭回來說︰「新同事已經令所有人傾倒。」
日朗微笑,「他們是男生還是女生?」
「男女老幼全在內。」
「人家性格可愛呀。」
「她有一股使人自然願意親近的魅力,這樣的人,最適宜參加演藝事業。」
「或許,她不願意上台下台。」
「曖,人各有志。」
中午時分,瑞雲前來報告︰「我星期一上班。」
「跟哪一組?」
「辛顯榮。」
「他是個好上司,你有機會學習,不過此人耳朵軟,愛听讒言。」
瑞雲駭笑,「晚霞姐你說話好不率直。」
日朗也笑,「我認為拐彎兜圈子不見得會為我帶來什麼,不如有話直說,此刻已成焦日朗標志,改也改不過來。」
「晨曦說得對,地球上好人也不少。」
「不過,」日朗感慨,「你要小心壞人。」
「壞人,」瑞雲小心翼翼地問,「是令我們傷心的人嗎?」
日朗想一想,「那倒不一定。」
「那,他們是什麼?」
「他們是故意傷害別人的人。」
「可是,有些人天生敏感脆弱,十分容易受傷害。」
「瑞雲,我相信在這種事上,蟟會也自有公論。」
瑞雲立刻笑,「我們且不談這樣可怕的題目。」
「是晨曦叫你來找我嗎?」
瑞雲點點頭,「晨曦說你對她極好。」
「不,她特別懂得感恩才真。」
日朗感喟,少年時她崇拜一位師姐,愛護她尊敬她,掏出時間、心血幫師姐做資料交功課。師姐反應冷淡,日朗只當自己做得不夠好,介紹朋友給師姐,把最珍貴的參考書借出給師姐,結果師姐畢業了,電話也沒有一個,找上門去,吃了閉門羹。
「結果她怎麼樣?」
日朗順口答︰「沽名釣譽倒是成功了,奈何生活十分潦倒。」
然後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瑞雲笑笑,「看你表情猜的。」
「你不會有閱心術吧?」
「哪里有那樣的本事。」
日朗定定神,用兩句話結束她那段過份熱情一面倒的友情︰「一個人,心計高于才情,永遠不會成功。」
後來那師姐仍然利用比日朗更年輕的學生為她跑來跑去,但日朗認為那些人才干大大不如她,師姐恐怕不滿意。
日朗對範立軒都沒有那樣好。
瑞雲說︰「我回去準備一下,先告辭了。」
「有事盡避找我。」
「謝謝,晚霞姐。」
弄假成真,這個舞台藝名大抵要跟著她好些時候。
下午,日朗到街角去看天秤座書店開幕。
她站得比較遠,但是花牌比她排得更遠,排場叫日朗嚇一跳。
難怪孫敏如可以開書店,真正本錢宏厚,蝕得起。
花牌多數由銀行送來,日朗赫然見到王首文與霍永錦的名字,呵,這個都會畸型地狹小,人同人容易擠到一塊兒。
孫敏如正在招呼客人,用的不是茶,而是香檳。
收起儒雅那一面,看得出孫敏如交際手腕非同小可,約比岑介仁高明十倍以上。
齊大非偶這四個字忽然閃過日朗的腦海。
老莊不知有無選錯人。
像老莊那種段數,日朗尚可應付著討價還價,可是這位孫敏如簡直高深莫測,幾重身份,幾種性格,難以捉模。
日朗但願她也是千面女星,可是笨拙的她只有一副腦袋,一副心腸。
維持一個距離作為觀眾,日朗看到許多平時疏忽了的細節。
她並沒有上前同孫敏如打招呼。
她看畢熱鬧,悄悄離去。
才轉過身子,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日朗抬頭,有意外之喜︰「立軒!」
可不正是範立軒,「他們說你在這里。」
「看熱鬧嘛。」
「為什麼不投進人群去參加演出?」
日朗黯然笑,「不能夠。」
「太清醒了是不是?」
日朗點點頭。
「不能夠全情忘我,投入角色,故念起台詞來,空洞虛偽,又不欲自欺欺人,故悄悄離場。」
日朗看著她,「範半仙,都被你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