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給他。
「時間空間可能有點復雜。」
小許又笑,「放心,我懂得看小說。」
「那麼,你看,我寫。」
「如心,」他叫住她,把他的憂慮講出來,「寫歸寫,記住別帶入故事中,那不是你的故事。」
如心止步,把他的話回味,然後稱是。
攤開紙,她寫下去。
——他把她帶到倫敦,找人教她英文,指點她社交禮節,她天性聰敏學得很快,令他深感滿意。
那是他們最開心的一段日子,苗紅渾忘過去,也不覺得他們身分年紀有距離。
可是不久,她患了哮喘病。
醫生說︰「潮濕陰暗天氣不適合她,若要康復需住到干爽的地方去。」
黎子中卻猶疑了,他的舊同學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檔全在這個天天下雨的都會,他一時走不了。
苗紅的病情惡化。
他不得不作出若干安排。
就在此際,他買下加拿大卑詩省一個無名小島,開始建設。
也許苗紅會適合住在這風光明媚的島上。
叫什麼名字好呢?
一日深夜,她卻對黎子中說︰「我想回家。」
黎子中不悅,「這里就是你的家。」
「我想念父親弟弟。」
黎子中自覺做了那麼多,苗紅尚不知感恩,異常失望,故轉為冷淡,「你父弟很好,不必操心。」
「我原本是熱帶雨林里生長的人。」
「那里另外有一個難以忘懷的人吧?」
苗紅一愣,「你指誰?」
「亞都拿。」
苗紅不相信雙耳,富甲一方、生活經驗豐富、相識遍天下的黎子中竟還會記得南洋某小鎮一個吹竹笛的少年。
她先是笑,然後靜下來,她說︰「有這麼一個人嗎,他是誰?你真好記性。」
這是她第一次諷刺黎子中。
他太看得起亞都拿了,他也太小覷苗紅,還有,他怎麼會連這點信心都沒有。
可是苗紅不知道,一個人若是真心喜歡另一個人,因愛生怖,什麼都會變得患得患失。
接著幾天,他沒有同她說話,並且把小島命名衣露申。
待島上所有設施完成之後,苗紅已成為另外一個人。
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馬的亞都拿面對面也不會把她認出來。
她長高了,衣著時髦,談吐文雅,而且,除卻睡覺的時候,腳上永遠穿著鞋子。
她已許久沒有喝到椰汁,也長久沒有在臉上展露她的喜怒哀樂。
二十歲生辰那天,黎子中為她大肆慶祝,在夏蕙酒店請客,苗紅穿著狄奧紗裙,頭上戴著鑽冠,令外國人以為她是東方哪一國的公主。
許願的時候,苗紅輕輕在心中說︰「還我自由。」
失去什麼,才會知道什麼最珍貴。
聚會在黎明時分結束。
黎子中問她︰「開心嗎?」
她點點頭,輕輕除下配戴的累累的鑽飾。
「你許什麼願望?」
「大家都健康快樂。」
「那麼基本?」
「因為什麼都有了,所以特別珍惜這兩樣。」
她並沒有說實話,但隱瞞得十分有技巧。
真話會傷害人,特別是多疑的黎子中,他是她的恩人,她有義務使他精神愉快。
苗紅忽然握緊脖子喘息,宴會人煙稠密,她舊病按發,需要藥物。
「今夏,我們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島去,對你健康有幫助。」
「太好了。」
「麥秘書會偕我們同行,我有事務需要她幫忙處理。」
苗紅當然沒有異議。
如心停下筆,想休息一下,踫巧小許在這時候敲門進來。
「喂,你別打擾我呀!」
許仲智十分困惑,「我還以為你只是一個古董缸瓦修理專家。」
「寫得怎麼樣?」
「情節編排得非常合理,我猜想離事實不遠,起碼有八九分真實。」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讀者。」
「開頭想必一定像你所寫那樣發展,可是結局呢?」
如心答︰「結局我們已經知道,黎子中孑然一人,孤寂地懷著一顆破碎的心病逝。」
「不不,我指苗紅如何終止了她短短的生命。」
如心抬起頭,「呵,那有好幾個可能。」
「說來听听。」
「我會把幾個可能寫出來。」
許仲智笑,「啊,賣關子。」
「可不是,希望我一支筆可以補情天。」
那土生子听不懂,「什麼天?」
如心存心叫他胡涂,微笑道︰「我的確補過一只雨過天晴的碟子。」
小許說︰「明天我就去學中文。」
「不準光說不做。」這是亙古收效的激將法。
「來,如心,我們出城走走。」
「不,我覺得島上很好。」
「你也得接觸現實世界。」
如心忽然問︰「你猜苗紅有沒有出市區逛?」
小許搖搖頭,「黎子中根本不想她與閑雜人等見面,他控制一切,嚴格挑選她見的每一個人。」
如心點頭。
那是事實。
那也是一種絕端缺乏自信的表現,他倆關系實在難以長久維系。
他愛她已愛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餅一張紙,寫下幾個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願意離開她,把她在島上火化,長伴他左右。
小許頷首,「我問過上官,哮喘如不獲及時治療,足以致命。」
如心又寫二、她要離開他,引起重大沖突,他錯手殺死她。
許仲智說︰「太可怕了。」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從心,他自衛殺人。
小許失聲驚呼,「還有誰會相信人性?」
四、她自殺。
小許答︰「是有這四個可能性。」
如心問︰「你猜是哪一個?」
「我只能選第一個。」
「假使他及時送她到醫院診治,有什麼急癥不可痊愈,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
「這黎子中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他是凶手。」
「請勿武斷。」
「我也不想那樣說,但他的愛是一種折磨的愛,對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滿足。」
「可是,她可愛他?」
「我想是,否則她怎麼會甘心留在島上。」
小許結論是︰「那麼一切後果由這兩個成年人自負。」
「那自然。」
小許為人單純,「我不知道世上竟有這種愛,听上去比恨還可怕。」
如心笑了。
許仲智說︰「如果我喜歡一個人,首先要叫她快樂。」
「你心智正常,當然心平氣和。」
「如心,我們乘船出去。」
「我還沒有寫完故事。」
「每天寫一章夠了,以三個月時間完成。」
「三個月?家人會以為我已經失蹤。」
小許說︰「我與他們聯絡過,令妹下星期可來辦入學手續。」
「住宿怎麼辦?」
「你忘了在下專門做房屋租務管理。」
「呵,失敬失敬。」
他們到市區時已近黃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車水馬龍紅男綠女。
可是如心掛著那個故事。
「苗紅去世時應不過二十五歲。」
猶是紅顏。
許仲智說︰「現在我們不談島上的事。」
如心一徑說下去,「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場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悅,只要身體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
小許說︰「我的想法也一樣。」
「所以,」如心十分惋惜,「苗紅的生命那樣短暫,叫我難過。」
許仲智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吃摩洛可菜的地方。」
「你願意听關于我姑婆的事嗎?」
「與你有關的事我都愛听。」
初中畢業後周如心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那麼多的話。
到最後,話題還是回到島上去。
小許說︰「地庫的建築——」
如心立刻問︰「什麼地庫?」
「大宅共三層,地下有地庫。」
如心想起來說︰「對,你去地窖取餅酒。」
「地窖旁還有兩個進口,一間是游戲室,另一間是小型戲院,可坐十多人。」
如心張大了嘴。
許仲智馬上笑,「宅子太大了,你一時沒發覺那兩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