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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歲月 第26頁

作者︰亦舒

朱鎖鎖問她︰「你幾歲?」

「二十七,同你一樣。」

鎖鎖拍拍她肩膀,「不,南孫,我們同年不同歲,記得嗎,你二十七,我二十一。」

南孫呆呆地看著鎖鎖。

王永正卻深深感動,無比的美貌,無比的生命力,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堅強的女性。

鎖鎖接著說︰「南孫,你們回去吧。」

「不要人陪?」

「不用,」鎖鎖說,「我睡得著。」

南孫緊緊握她的手,然後與永正離去。

她在永正面前稱贊鎖鎖,「現在你知道什麼叫勇敢。」

永正看南孫一眼,「蔣小姐,你也不差呀。」

南孫想到父親過身後她獨自撐著一頭家,「真的。」她說。心里卻覺得一點味道也沒有。女人要這麼多美德來干什麼,又沒有分數可計。

餅幾日,鎖鎖同南孫說,經過這次,謝家終于正式把她當媳婦看待。從前,老佣人只叫她「朱小姐」,現在改口稱「四少女乃女乃」。

南孫甚覺不可思議,不以為然地把面孔上可以打折的部分全部皺起來,表示不敢苟同。

把一切節蓄付之流水,換回一句稱呼,神經病。

可是,或許鎖鎖認為值得,每個人的要求是不一樣的。

南孫的面孔松弛下來,只要鎖鎖認為值得。

鎖鎖輕輕問︰「你認為我失去良多是不是?」

南孫自然點點頭。

「其實沒有。」

南孫耐心等候她的高論。

「你想,我從什麼地方來,要是沒有離開過區家,也還不就是一無所有,如今吃過穿過花過,還有什麼遺憾。」

鎖鎖豁達地笑,噴出一口煙。

她同謝宏祖還是分了手。

所屬做事件件出人意表,卻又合情合理。

盡她一切所能幫了謝宏祖,此刻她可要自救。

小謝的女友早避開不見他,他終于明白誰是謝家的紅顏知己。像做戲一樣,他求鎖鎖留下來,可惜編寫情節的不是他,而是朱鎖鎖,按著劇本的發展,她說她不求報酬,打回原形,鎖鎖反而不做哪些汗流夾背的惡夢了,既然已經著實地摔了下來,也就不必害怕,事情壞到不能再壞的時候,就得轉好。

南孫勸她出來找事做,制衣廠里有空缺。

鎖鎖搖頭,那種事她不想做。看著南孫成日為出口限額傷腦筋,頭發白了也活該,再高薪不過幾萬塊,一樣要兜生意賠笑臉,外國廠家來了,還不是由南孫去伴舞陪酒,完了第二天早上準九點還得扮得生觀音似端坐寫字樓。

什麼高貴的玩意兒,不過是當局者迷,鎖鎖听過南孫為著布料來源不平找上人家門去,那人穿著睡衣就出來見她,一邊做健身操一邊與她談判,結果是南孫勝利,但那種折辱豈是加薪升職可以抵償。

聰明人才不耐煩巴巴跑去為老板賺錢賣命,要做,不如為自己做,做得倒下來也值得。

當下鎖鎖把頭亂搖,「我不行,南孫,你別抬舉我。」

南孫說;「你也有年老色衰的一日。」

「彼此彼此,」鎖鎖笑吟吟,「待閣下五十大壽,難道還能架著老花眼鏡去搶生意不行,有幾個女人敢說她沒靠色相行事,若然,也未免太過悲哀。」

南孫開頭有點慍意,听到這里,頭頂像是著了一盆冷水,悶聲不響。

鎖鎖扯扯她的衣角,「生氣?」

南孫搖搖頭。

「我的香水店下個月開幕,邀請剪彩,如何?」

南孫發覺鎖鎖比一些上市公司還要有辦法,玩來玩去是公家的錢,又深諳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道理,一個翻身,又集到資金從頭來過,儼然不倒翁模樣。

餅幾天,南孫與其他幾個女同事一起作東,宴請一位蜜月返來的同行。

這位小姐嫁了美國小老頭,護照在望,春風得意,氣焰高張,吃完飯,用餐巾擦擦嘴,補唇膏時,閑閑說︰「適才經過花園道,那領事館門外的人龍,怕沒有一哩長,嘖嘖嘖,日曬雨淋,怪可憐的。」

一桌人頓時靜下來。

南孫打量她,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嫁了老外,相由心生,忽然就怪模樣,額角開始油汪汪,皮膚曬得粗且黑,手腕上多了大串銀手鐲。

與其這樣,不如學朱鎖鎖,人家才真正有資格驕之同儕,脖子上戴過數百卡拉鑽石,抬不起頭也值得。

南孫終于笑了,笑何用這般慷慨激昂,一定是妒忌的緣故,她同自己說。

回到家,愛瑪琴馬上抬起頭叫媽媽,南孫把腰酸背痛全部忘懷,抱起孩子狠狠香一記面孔。

鎖鎖也在,她問︰「你是媽媽,我是誰呢?」

「她不認得你。」

誰知鎖鎖卻認真起來,坐在窗畔,靜默起來。

蔣老太說︰「南孫,你母親找你。」

「有何大事?」

「大約想把你接過去。」語氣有點擔心。

「我已經過了二十一歲,太遲了。」

「她的意思是……」

「祖母,下月你七十四歲生日,打算怎麼樣慶祝,替你訂自助餐在家舉行家庭禮拜如何?」

「什麼,我自己都忘了。」其實沒有忘,只不過不好提起。

南孫說︰「我寫了十道菜,不要牛肉,祖母,你研究研究。」

南孫一眼瞟到鎖鎖在角落抽煙,黑眼圈,第一次被人看到憔悴的樣子。

她坐過去,「你怎麼了?」

鎖鎖抬起頭,「你看,我自幼寄人籬下,女兒又重蹈覆轍。」

南孫詫異,「就為這個多愁善感?」

「理由還不夠充分是不是?」

「你要往好的方面想,愛瑪琴有兩個媽媽,很難得的。」

蔣老太在那邊托著老花眼鏡說︰「這炸蠔恐怕不大好。」

南孫揚聲︰「改炸魚好了。」

老太太滿意了,「有甜點無?」

「有栗子蛋糕及杏仁露。」

鎖鎖悄悄說︰「老太太幸虧有你。」

「不要緊,我倆七十歲時,愛瑪琴也會替咱們做生日。」

「蔣南孫,有時我真不知道我同你,誰更樂觀一些。」

「你的香水店籌備得怎麼樣?」

鎖鎖不答。

「慢慢來。」

鎖鎖只是吸煙。

「一會兒王永正來接我,一起出去走走。」

鎖鎖搖搖頭,滿懷心事。

「當陪陪小朋友。」

鎖鎖笑。

「你從來不屑看我的朋友。」南孫抱怨。

「王永正就很好。」

「你其實沒做過年青人。」

「好,同你出去喝一杯。」

「來,換衣服。」

王永正的游戲室已經有朋友在,鎖鎖一進去,男士們慣例睜大了眼楮,女士則裝作不表示興趣。男士芳心大慰,這證明朱鎖鎖寶刀未老。

永正知鎖鎖是稀客,出力招呼,男士叫他不必介紹,陪鎖鎖在一張棋盤旁坐下來。

永正遞上酒。

音樂是六十年代舊歌,南孫與鎖鎖全部會哼哼,說到簡單愉快的童年往事,兩人笑起來。

鎖鎖喝一口酒,「來,」她說,「咱們跳舞。」

南孫也不顧忌,依著牛仔舞的拍子,與鎖鎖跳了起來,仿佛兒時在同學家參加舞會,家長雖然識相外出,也還怕驚動鄰居,輕盈地跳,掩不住的歡喜。

永正帶頭依音樂拍子拍起掌來,南孫樂昏了頭,根本不記得上一次跳舞是幾時,索性與鎖鎖在有限的空間里盡興地轉動。

永正與一個朋友忍不住,插進來也要跳,眾人轟然下場,游戲室一下子成為舞池。

永正邊笑邊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鎖鎖有點不大開心。」

「她處理得很好,我看不出來。」

南孫把永正帶到書架旁坐下,順手拿起一只小丑型掌中木偶,玩了起來。

「鎖鎖一直在喝。」

「讓她散散心。」

一直明白她的意思。

見南孫玩得起勁,他問;「喜歡小丑?」

「物傷其類。」

永正微笑︰「這算是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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