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說︰「我替你拿張新的。」
他站起來走向講台,南孫見他穿著皺麻的淡色西裝,知道他環境不錯。
這幾年風氣已轉,家長第一志願是把孩子往外國送,大學學位反而多了出來,學生層次較為廣泛,什麼階級都有。
那年輕人回來時說︰「我叫章安仁。」
他順手取餅南孫手中的表格,照樣幫她填一張,這無異是掌握了她所有的資料。
南孫也想過抗議,但一則大家分明是同學,二則他長得不討厭,還有,大堂那麼多女生,他偏偏選中她,使她有點欣喜。
南孫樂意結識他。
章安仁填表填到一半,吹一記口哨,「原來是高材生,這麼好的成績,何必留在本市?倫大年年有好幾個獎學金。」他抬起頭來再細細打量她,像是這一次連帶要欣賞南孫的靈魂。
南孫但笑不語。
辦手續時她一直跟隨她身後,待做完這一切他問︰「蔣南孫,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南孫很客氣地說︰「我約了人。」
章安仁有點失望,隨即說︰「我送你去。」
「不用,我朋友會來接我。」
章安仁一籌莫展的樣子看著南孫。
南孫覺得應當給他一點鼓勵,「你不是有我家電話嗎?」
一言提醒了他,小章露出笑臉。
南孫走到校門口,小章仍如影隨形,他並不出聲,兩手插在褲袋中,一直隨出來。
南孫的心跳比平時跳得略快。
她剛想回頭向他說話,听得汽車喇叭響,一抬眼,看見鎖鎖坐在一倆開篷車里,白色車身,紅色皮坐椅,又是朋友借出來的吧,這種朋友,普通人一百年也踫不到一個。
顯然小章也為這個場面意外,他看著南孫上車,擺擺手。
鎖鎖扶一扶太陽眼鏡,「小男生是誰?」
「剛剛才認識。」
鎖鎖笑,「大學里同學,四年功課,四年感情,畢業打好事業基礎,也該結婚了,生下一男一女,白頭偕老,像一篇言情小說。」
南孫皺起眉頭,「听一個大綱就悶死人,如此偷工減料的小說,誰要看。」
「你打算如何修改情節?」
鎖鎖把車子開得風馳電掣,這種天氣,隨時會下雨,她卻偏冒險在灰紫色天空下開開篷車。
鎖鎖性格獨特的一面在小事上泄露出來。
南孫說︰「畢業後非得好好做十年不可。」
「我憎恨工作。」鎖鎖嘆惜。
「最近幾個月你都沒有上班。」
「我有新計劃。」
「騷騷,你真不愁寂寞。」
「誰說的。」
「看那些男人的眼楮就知道。」
「你也發現了那些恐怖的目光,像不像禽獸?簡直想用眼神來月兌光女人的衣裳。」
南孫說︰「等到沒人看的時候,哭也來不及。」
「長得好也有煩惱,漸漸其他優點得不到發揮的機會,完全受淘汰,只剩下一張面孔,一副身材,多慘。」
「無病申吟。」
「你沒有試過獨居,你不知道。」
「那麼多朋友還唱嘆十聲,鬼相信。」
鎖鎖不再追著這個題目發展,「恭喜你了,如願以償。」
南孫悠然把手枕在腦後,「是。」
「高興吧?」
「又可以自在四年。」南孫笑。
「令尊令堂可好?」
「家父的為人,你是知道的,最近忙得要命。」
「在干什麼?」
「急急買入還沒有動工的紙上房子,又急急月兌手,從中獲利。」
鎖鎖點點頭,「炒房子。」
「為啥叫炒?股票黃金,都可以炒來吃的樣子。」
鎖鎖笑,「這就是中文的精髓了,炒的手勢急而且促,一熟馬上得兜起上碟,稍一遲疑,立即變焦炭,跟做投機生意有許多相似之處。」
南孫點點頭,「說的也是。」
「那令尊應當賺到一點。」
「也一樣焦頭爛額,花的心思不下于人家正經事業,因為利息高,押了東西借了銀行的錢去做,所以相當頭痛。」
「東方花園的房子不錯,他有沒有動腦筋?」
「咦,騷騷,你對行情熟得很哇。」
鎖鎖一笑,「來,吃你心愛的海膽黃。」
吃完這一頓回家,南孫就接到章安仁的電話。
南孫下意識也確在等他。
十九歲也該物色異性朋友了。
當夜她父親發牢騷︰「老張真不是生意經,平日稱兄道弟,要緊關頭他卻來辦公事,一點帶挈都沒有。」
南孫根本听不懂,「老張是誰?」
蔣太太說︰「一個建築師。」
蔣先生拍著大腿說︰「東方花園說少有三百個單位,竟一個也拿不出來交給勞朋友,太不夠意思,這回子可看清他為人。」
南孫忍不住笑了,原來在那人身上撿不到便宜,可以罵那人不仁不義。
案親瞪女兒一眼,「你笑什麼,益發寵得你不像個樣子。」
南孫暗暗吁出口氣,父親近日脾氣急躁,大抵身受壓力不少,她情願他舊時模樣,沒出息地好白話,成日游手好閑。
蔣太太悄悄說︰「這里面有老太太的份子,所以他特別緊張。」
南孫換件衣服便出去。
她同鎖鎖說︰「一過了十八歲,在家就成為吃閑飯的人,誰都嫌我。」
「你看你,臉皮吹彈得破。」
女佣斟出咖啡,南孫一呆,又是一項新排場。
「我下個月搬家,新居比較寬敞,有兩個露台。」
南孫一听這話,緩緩呷一口咖啡,很曖昧地說︰「騷騷,人在江湖,萬事小心。」
鎖鎖回味這話,呆了半晌,承認說︰「可不是,我竟成為江湖客了。」
南孫怕開罪她,原想解釋幾句,又怕畫蛇添足,氣氛有點僵。
「你同小章呢,有沒有進展?」
「還不是喝茶看戲,比起你來,益發覺得生活似小兒科。」
「那多好,我從未與同年齡的男生拉過手,看見你那陶醉的樣子,羨煞旁人。」
南孫連忙收斂笑容,正襟危坐,怕做輕骨頭。
電話鈴響,鎖鎖去听。
她吧聲壓得很低很低,反而有種膩得化不開的感覺。「……當然在家,不然還到哪里去。有客人在,你好奇,不來看看是誰?」
似小時候祖母買的麥芽糖,裝在瓷罐里,用筷子挑出來,繞幾繞,還可以拉得老遠老遠。可惜從來吃不完一整罐,因為螞蟻聞風而來,排著隊上。
鎖鎖說下去︰「……是我同學,不相信?想買東方花園,給兩層有海景的如何,三百平方米那種即可。」
南孫听見說到她頭上,不禁深深納罕。
「還要考慮?唉,算了。」連嘆惜聲中都充滿笑意。
幣了電話又回來讓南孫吃水果,沒說幾句,門鈴一響,進來的是一位中年男子。
女佣忙稱李先生,可見是熟客。
但南孫不見鎖鎖站起來招呼他,她自管自蜷縮在沙發中,似一只貓,只用兩只寶光燦爛的眼楮盯住他,嘴角似笑非笑。
那位李先生自己斟了杯酒,坐下來,與鎖鎖對望,眉來眼去,盡在不言中。
不知恁地,南孫的面孔紅起來,她訕訕地說︰「我告辭了。」
李先生站起來,「是蔣小姐吧,騷騷時常提起你。」
南孫覺得他沒有架子,相貌也威武,于是與他握手。
「蔣小姐要置業?」
「呃,是家父……」
中年人馬上取出張卡片,「請令尊與我聯絡。」
第四章
南孫並不是貪心的人,但也察覺憑這一句話,不知少走幾許冤枉路,少兜幾許無謂的圈子,不及道謝。
這時鎖鎖才閑閑地問︰「有沒有折扣?」
南孫覺得十二分不好意思,連耳朵都是麻辣辣的想必紅得透明,連忙站起來,再一次告辭。
李先生卻說︰「蔣小姐,我這就走,你們慢慢談,騷騷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他之間開門去了,前後逗留不到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