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踏實的可靠的,是成績表上的甲甲甲。
八月中,鎖鎖打電話來找。
「考得怎麼樣?」
南孫心頭一陣暖和,她沒有忘記。
「全班首名?」
南孫傻笑,「我又不會做別的。」
「出來同你慶祝。」
「你還在時裝店做買辦?」
「我進了航空公司,下星期飛歐洲線,今晚我來接你。」
「不不不,我們約個地方等。」
「隨便你。」
朱鎖鎖例牌遲到二十分鐘。
一身黑色,寬大的上衣前面沒有怎麼樣,後面另有千秋,完全透空,有意無意間露出雪白的肌膚,窄裙,絲襪上有水鑽,九公分高跟鞋,小榜子鱷魚皮包,叫的飲料是威士忌加冰。
分了手才短短一年,南孫覺得她倆再也沒有相同之處。
鎖鎖像是懂得傳心術,說道︰「我仍然留著長發。」
「我也是。」
「你那個要燙一燙了,否則看上去十分野,不過你是學生,自然一點只有好。」口吻老氣橫秋,像個前輩。
「同學們都剪掉了。」
「一下子潮流回來,留長要等好幾年,我才不上當。」鎖鎖笑。
仿佛這次見面,完全是為著討論頭發的問題。
終于鎖鎖說︰「你也變了,比去年沉實得多。」
「噯,也許功課實在緊張,考不上這兩年就白費,誰也甭妄想出國。」
「有沒有春天才不重要,最好做學生,年年有暑假。」
「談談你的新工作。」
南孫希望她飛來飛去之際,不再會有空到大都會客串。
鎖鎖卻不願談這個問題。「最近看了什麼好小說?」
「對了,你到倫敦的話通知我,想托你買幾本書。」
「包我身上。」她點起一枝煙。
「有沒有找到舅母?」
鎖鎖一怔,像是剎那間想不起有這麼一個人,這麼一回事。
南孫即時後悔,立刻改變話題,「我還以為你會帶男伴出來。」
「還沒有固定的男友,你呢?」
「也沒有。」
鎖鎖感喟地說︰「見得人越多,越覺得結婚是不可能事。」
南孫奇問︰「你想結婚?」
「才不呢,」鎖鎖駭笑,「咦,那些男人。」像是在大都會耽過,從此怕了男人。
「會有好人的。」
「在大學里也許,但好的男人泰半像沉靜的孩子,你要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們,也是很累的一件事。」
南孫想業沒想過這一點,也不明何以鎖鎖有這種過來人的語氣。
鎖鎖看南孫吃個不亦樂乎,笑說︰「你仍是個孩子。」
南孫說︰「這是性格問題。」
「我還以為是環境。」
「管它是什麼,只要不影響我們的友誼。」
正說著,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走過來,「騷騷。」手搭在她肩上,她並沒有避開,反而趁勢握住他的手,態度親昵。
她介紹︰「南孫,我同學。這是謝祖宏。」
南孫點點頭。
只听得小謝笑道︰「可讓我踫見了,天天說沒空,幸虧同女孩子在一起,算你。」
他笑著回自己的桌子,一大堆人,男的全像金童,女的都似玉女,略嫌紈褲,但不失天真,南孫不討厭他們。
她以熟賣熟地問;「謝祖宏干哪一行?」
「吃喝玩樂。」
「啊?」
「他什麼都不干,他家里做航運。」
「追你?」
「但凡穿裙子的都在他追求之列。」
「是要有這種人才顯得熱鬧。」
「誰說人沒有命,不由得你不妒忌。」鎖鎖用眼角瞄著那一桌。
南孫按住她的手,「但社會也有你我的地位,我們會成功的。」
鎖鎖只是笑,叫結帳,領班說謝先生已經付過。
這時小謝又過來坐下,「明天,」他纏住鎖鎖,「明天一定要答應我出來。」
鎖鎖說︰「明天我在巴黎,你也來吧。」
「咄,來就來,又不是稀罕的事。」
鎖鎖笑,「那麼巴黎見。」
她拉著南孫離去。
「明天你真去巴黎?」南孫問。
「不,是羅馬。」
「你何苦騙他,說不定他真去了。」
鎖鎖笑不可抑,「真,他那種人的世界里有什麼叫真。」
她一點也不相信他,可是在他面前,又裝得一絲懷疑也沒有,這種游戲,需要極大技巧。
南孫不禁羨慕起來,離開學校就可以玩瘋狂游戲,待她數年後畢業,鎖鎖已是九段高手。
「謝家有一只豪華游艇,幾時叫他借出來我們玩。」
七個月後,她又辭去飛行工作。
南孫每見鎖鎖一次,就發覺她身上的行頭道具又進一步的考究精致。
不知從什麼似乎開始,朱鎖鎖已經放棄穿黑白灰以外的顏色,年輕女子穿素淨的顏色反而加添神秘的艷光,她多南孫說,女性到中年反而要選鮮色上身,否則憔悴的臉容加灰禿禿的衣服活像撿破爛的。
她對這些十分有研究,交的學費也不知有多少。
開頭認為貂皮最矜貴,做了黑嘉瑪穿,後來又覺得土,扔在櫥角,穿意大利皮革,最後宣布最佳品位是凱絲咪大衣,讓南孫陪她去挑。
走進精品店,南孫不相信衣服上掛著的標價可以在真實世界中找到顧客。
然而她親眼看到老老女敕女敕的女性穿插在店堂中,每人雙臂擁霸著一堆新衣,滿臉笑容喜孜孜地往試衣間跑去,夏季試冬裝,冬季試夏裝。
南孫從來沒見過如此荒謬現象,這些女人,包括鎖鎖在內,視穿新衣為人生至大目的之一,但願她們來生投胎為芭比女圭女圭,不停地穿換時裝。
當下鎖鎖愛不釋手地選焙了一大堆,南孫坐在沙發上看雜志等她。
為著一件晚裝,鎖鎖幾乎與一位中年女士吵將起來,兩人都爭著要,那婦女有薄而且大的嘴唇,並不打算相讓,沙啞的喉嚨發出咕噥聲響向經理抱怨名店快成為小妖怪的世界。
終于南孫把鎖鎖拉到一旁說︰「別忘記敬老。」
鎖鎖立即慷慨松手,並取出金色信用卡掛帳,南孫留意到編號只得兩個字,顯然不屬于鎖鎖本人所有,當時並不言語。
出得門來,鎖鎖把其中一包交給南孫,南孫一怔,馬上搖頭。
「怎麼,不喜歡?」
「學生哪用得著這種排場。」
「收下。」
「我不是不愛華麗的衣裳,只是人生在世,總還有別的事可做吧。」
鎖鎖瞪她一眼,「這連我也罵在內了。」
南孫打量她,「你又自不同。」
「什麼不同。」
「你穿上實在好看。」
鎖鎖樂得摟住她的腰。
春去秋來,在鎖鎖不停換季當兒,南孫讀完預科課程。
辦大學入學當日,南孫還記著祖母上一夜說的話,懷恨在心。
老太太自飯碗中抬起頭來滿懷牢騷地說︰「還要讀下去!將來做宰相仍然跟別人姓便宜人均。」
做父親的連忙打了一個哈哈,「叫女婿入贅好了。」
祖母仍然不忿,「蔣家就此絕後。」
南孫只得閑閑說︰「中華民族有無數姓蔣的男丁,有什麼分別呢。」
誰知祖母忽然摔了筷子動氣就回房間去下了鎖不在出來。
南孫嘆口氣,原以為家長會夸獎幾句,誰知惹來一肚子氣。
急急同好友訴苦,鎖鎖卻說︰「無論做什麼,記得為自己而做,那就毫無怨言。」
南孫啼笑皆非,表示听不懂哲學家的話,約好第二天見面。
這一陣子,鎖鎖像是比較空閑,暫處無業狀態。
坐在禮堂中填表格,南孫心中有一分驕傲,終于完成悠悠七載的中學生涯,她清一清喉嚨,裝出成人應有的端莊姿態。
「錯了。」
南孫抬起頭。
「這一項是填你的成績,不是地址。」坐在她身邊的年輕人笑嘻嘻地說。
南孫低頭一看,果然不錯,她一向沒有填寫表格的天才,不是錯這里就是錯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