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志能全神貫注,「我必須保護韶韶,我是她丈夫,她世上唯一的親人。」
蘇舜娟為難到極點。
小鄧吁出一口氣,「從頭說吧,從頭講會不會好—點?」
「你沒有那麼多時間。」
「我听一位編劇家說過,世上沒有三句話不能交待的故事。」
蘇女士生氣了,「這是真事,並非故事。」
鄧志能攤攤手。
蘇女士不愧是個高手,她吸一口氣,說道︰「當年,有四個年輕人,兩男兩女,在同一家大學念書,感情非常好,稍後,那兩個男生,同時愛上姚香如。」
蘇女士聲音內透露一絲無奈,一絲苦澀。
鄧志能驀然抬頭,呵,的確是蘇女士在說,是一個愛情故事,愛情故事並無年代之分,一直蕩氣回腸,他被吸引住了。
蘇舜娟微微笑,深沉眼神似回到那美好的五月天去,「香如愛的是許旭豪,他們未得家長同意便訂了婚,你看到那張照片,是在訂婚那日拍攝的。當時,姚香如家長並不贊成。」
「為什麼?」
「因為許旭豪身份曖昧。」
「什麼身份?」
「年輕人,你對本國歷史太不了解了。」
「當然,我們讀歷史只讀到辛亥革命,且用英文答試題。」
「為何不自修求知?」
「我考上了醫科,每日得死讀十八小時。」
蘇女士嘆口氣,「強化教育搞得真成功。」
鄧志能看著她,「許旭豪,是一次運動中的黨員吧?」
「是,他相當明目張膽,並非地下黨員。」
鄧志能唏噓,韶韶感情激動時,他老勸她︰「喂,請你控制你自己,我們不是搞革命。」沒想那也許是遺傳因子發作。
「那是一次流血革命,戰斗激烈,一夜,許旭豪和許多大學生一樣,失了蹤,沒有再回來,我們只得匆匆帶著姚香如南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許旭豪是危險人物,為何接近他?」
「香如不理這些。」
「那你呢?」
「我對政治一無所知,但我一直喜歡區永諒。」
「這樣被株連,豈非十分無辜?」
蘇女士沒有回答那個問題,雙目看著遠處。
鄧志能很低聲地說︰「我猜想那時你們都非常非常年輕。」
蘇女士苦澀地笑,「革命、戀愛,都必須非常年輕。」
鄧志能給接上去,「過了二十五歲,還是改良生活要緊。」
蘇舜娟說︰「我沒想到的是,香如並沒有把往事告知女兒。」
「你且說一說,三個好友,如何失去聯絡?」
就在這個時候,醫院擴音器大叫起來,「鄧志能醫生,鄧志能醫生,急診室找。」
小鄧立刻站起來回應。
蘇女士馬上說︰「在听完整個故事之前,暫且莫向韶韶透露真相。」
「是。」
鄧志能匆匆轉頭向樓下走去。
現在,心靜了下來,他猶豫了,該不該先把這一節會面過程向韶韶坦白呢?
他感覺到一股壓力。
可恨他沒有時間听完整個故事,可是憑他的智力,也許可以憑已得資料拼出一幅圖畫。
他自沉思中走出來,「韶韶,我有話同你說。」
一轉頭,發覺韶韶已經熟睡。
小鄧啼笑皆非。
他輕輕說︰「伯母,你可以放心了,韶韶完全不像你,韶韶本性如豬,聰明、愛玩,從不關心明朝。」
他替她熄了燈。
這當然是因為他疼她的緣故。
如果你愛一個人,那人永遠又小又笨,需要憐惜照顧,可是假使你不喜歡他,他立刻變得老謀深算,是只妖精,必須好好提防。
韶韶當然不如丈夫所形容的那般不濟,可是在鄧志能眼中,她不會長大。
輪到鄧志能做那個夢了。
他在書房填稅表,忽然听見咳嗽聲。
他抬起頭來,「伯母?」
他沒有改口叫岳母,那時,他與韶韶尚未結婚。
他站起來,走出書房,「伯母,是你嗎,你如果有話,可以同我說。」
他听到輕輕的嘆息聲。
他肯定那是伯母,不禁心酸側然,「伯母,你看韶韶生活得挺好,你還有什麼不放心?」
這時,有人推他,他驚醒,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伏在書桌上睡著了,推他的正是韶韶。
小鄧疲乏地笑,「愛妻,你可有表演三蓋衣?」
韶韶關心的說,「你做惡夢?嘴里呵呵連聲。」
「我夢見伯母。」
「她怎麼樣?」
「我並無實際看到她,我只听到她嘆息。」
夫妻倆握著手良久。
第二天,鄧志能主動找蘇舜娟女士談話,約好在醫院附近一個公園見面。
鄧志能臉上不是沒有若干憂慮的,「上次我們說到你們三人失去聯絡。」
有一個冰淇淋小販推著三輪車過來。
小鄧忍不住,買了兩筒香草冰淇淋,一個給蘇女士。
蘇女士說︰「坦白說,自從看到姚香如的訃聞後,我同區永諒就一直失眠。」
小鄧微笑。
他仍然愛她。
丙然,蘇女士說︰「他一直愛她。」
「那,為何離異?」
「她嫁給他一則是感恩圖報,二則是想從頭開始,可是事後發覺根本不能忘卻過去,故毅然離開了他。」
她沒有錯到底。
在那個時候,不願錯到底是要付出代價的,不但孤苦,也遭人非議。
鄧志能在這個時候作出建議,「不如我把韶韶也叫出來,听听這個故事。」
「不,這里邊還有一個關鍵,韶韶也許不能自陌生人處接受這個事實。」
「那是什麼?」
「姚香如還有一個孩子。」蘇女士抬起了頭。
鄧志能張大了嘴。
呵,他靈光一閃,一定就是區奇芳。
韶韶與她一見如故,有著異常好感,就因為血統關系。
「啊,」鄧志能大悅,「韶韶原來有個妹妹,韶韶不孤苦了,我會第一時間把這個訊息告訴她。」
蘇女士默默不語。
「有什麼困難?」
「我與奇芳一直合不來,她不易相處,她完全不似韶韶,可是她父親異常偏愛她。」
「她們都不是孩子了。」
「正是。」
自蘇舜娟語氣中,小鄧可以听出終身屈居第二的苦澀。
這麼多年了,她一直沒有升上去,在丈夫心目中,蘇舜娟地位永遠不如姚香如。
她比她忠心百倍,辛勞有加,可是在他心中,她就是不如她。
區先生想必也十分敬重妻子,但那只是一種感恩,他對妻子可能言听計從,必恭必敬,但,他不愛她。
鄧志能不知道多慶幸他在韶韶心中是第一位,韶韶在他心中也是第一位。
太幸運了,在現代人復雜的感情生活中,簡直萬中無一。
「韶韶可以接受這個事實嗎?」
「她是成年人,她也已得知她並非姓區。」
蘇女士凝視鄧志能,「在你心目中,韶韶十全十美吧?」
「她?」小鄧幾乎沒跳起來,「我才沒盲目從妻,她這個人缺點之多——」
「可是,她的缺點也是可愛的吧?」
那倒是真的。
魯莽,急性子,全都是難得真性情。
蘇女士嘆息一聲,「但願我的女兒也可以找到這樣的理想對象。」
小鄧怪不好意思,「把我說得太好了。」
蘇女士手上那只冰淇淋開始融化,小鄧把冰淇淋接過來,三兩口吃光。
「奇芳還不曉得她非我親生。」
小鄧大為訝異,「噫,你們應該早就告訴她,這種事瞞不了一生,也毫無必要隱瞞。」
「區先生不讓我說,當年他把奇芳爭過來撫養,就決定不讓她知道。」
荒謬,「拖到今日才說可能更為尷尬。」
蘇女士不語。
「奇芳同燕和感情可好?」
「奇芳自幼被送到康瓦爾寄宿讀書。」
小鄧感喟,「她是問題兒童?」
「只有她的親生母親才敢那麼說。」
小鄧看著她,也許,問題就出在她從來沒有斥責過這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