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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荼蘼 第29頁

作者︰亦舒

我與他在露台坐下,我問他,「是你告訴他們,我與滕之間的事?」

「不,姐姐說的。姐姐在清晨發現凶案。」

左淑東!

「姐姐的精神亦近崩潰,她逗留在警署近五個小時,把所有不應該說的話都說出來,警方已把她送往醫院靜養,兼檢查精神科。」文思也非常沮喪。

我問︰「文思,會不會是她?」

文思一震,「怎麼會是她?」

「文思,我不只一次听到她說過,她要除掉滕海圻。」

「韻娜,你千萬不能告訴警方!」

「但是文思,警方懷疑是我做的。」

「他們會查清楚,但是韻娜——」

我「霍」地站起來,「文思,我愛莫能助,我要維護自己。」

「韻娜,她曾經救你。」

我氣餒,「你都知道了?」我顫聲問。

「我都知道。」他點點頭。

我還有什麼話好說,我閉口不語。

「韻娜,我替你請了最好的律師,你放心好了。昨天晚上,姐姐整夜在白天鵝夜總會吃老酒,成千上萬的人與她打過招呼——」

我瞪眼尖叫︰「凶手是我,凶手是我?」

阿張推門出來,很敵意地看牢文思,把我拉在一旁。

「左先生,」阿張發話,「請你不要刺激韻娜,這里的事,我們會得處理。」

我痛哭失聲。

文思說︰「韻娜,韻娜——」他的焦急也不是假裝出來的。

我整個人如墮冰窖里,我失聲說︰「連你都以為我是殺人凶手。」

這時候忽然有人插嘴問︰「那你是不是?」

我也沒弄清楚,誰在發問,馬上大叫起來,「我不是我不是!」我握拳頭,大哭起來。

姬娜過來抱住我。

我將頭伏在姬娜的胸上,抬不起頭來。

「韻娜,」阿張說,「你有什麼事,跟彭世玉說去,他會盡力幫你。」

我說︰「沒有人可以幫我,太遲了,」我恐懼地張大嘴,「姬娜,沒有人救得了我。」

那位姓彭的陌生人大力拍我的背脊,有節奏地,緩慢地,像是哄一個不听話受驚嚇的嬰兒睡覺。大家都靜下來,姬娜倒熱茶捧在手中給我喝。

餅很久很久,仿佛一世紀長,我揩干眼淚。

「文思呢?」我問。

「他一直在露台上。」姬娜說。

我看著彭律師,「我沒有干過。」

「你有沒有想過要做?」他暗暗地問。

「有,一千次。有一次付之于行動,幾乎成功,但他沒有死。」

姬娜急了,「這話可不能說。」

我低聲繼續,「但我最近,看他如看一只蟑螂,非常丑惡、骯髒、討厭,但我不會殺他。」

「為什麼?」

「不值得。」

「要是他要挾你呢?」

「我會報警。」

「要是這件事對你以後的生活有很大的影響呢?」

「我已經買好飛機票到美洲去。」

「那邊也有華人社會。一傳十,十傳百,你始終不得安寧。」

「是嗎?那麼我到安哥拉,天不吐去,那里可沒有華人。」

「你不怕?」

「一切都己過去,我不怕他。」

「他現在死了,你有沒有一絲高興。」

「沒有。」我說。

「沒有?」大家都驚異起來。

「我為什麼要因牆角一只蟑螂的生死而覺得哀樂?況且,我替凶手擔心,因為太不值得。」

彭世玉問︰「你所說一切屬實。」

「是。」

棒了一會兒他說︰「我相信你。」

阿張歡呼,姬娜白他一眼,「警方是講實憑實據的。」

「昨天晚上,是平安夜,你在哪里?」

「睡覺。」

「發生了那麼多事,你還睡得著?」

「我很沮喪,但是我不願倒下來。」

彭看阿張一眼,點點頭。他又問︰「你一直在睡覺?」

「一直睡覺,我听到阿張送姬娜回來。」

姬娜插嘴,「那時已經四點多。」

「然後我與姬娜一直睡到天亮。」

姬娜說︰「你不是應該與文思去跳舞的?」

「文思心情不好,決定不去,叫小楊陪他。」

彭世玉問道︰「在十二點與兩點之間,你有沒有接過電話。」

「沒有,甚至沒有人打錯電話。」

彭世玉猶疑,「你一直穿著睡衣?直至警方向你接觸?」

「是的。」

「韻娜,一切對你太不利。你與滕氏的過去,他與你在日前的糾葛,況且,你還欠他大量金錢。」

「我欠他錢?」我張大嘴。

怎麼不是!確是由他拿出錢來替父親還債,怎麼不是?雖然沒有借據,這一切卻是事實。

我失措地問彭︰「你怎麼知道?」

「有一位祝太太,已自告奮勇,協助警方調查,把這件事全盤托出,她說你人品甚差,刻薄成性。」

她這麼恨我,就因為我諷刺她年老色衰?

我張大嘴巴,我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人會因這麼小的事恨另一個人至要對方死的地步。

「韻娜,你的仇人很多,但是這些人不會承認同你有仇,他們會在法庭說,他們是為正義說話。」彭世玉提醒。

那簡直是一定的,我月兌身的機會微之又微。

「這一切加在一起,韻娜,我恐怕警方將你落案的成分是很大的。」

我可憐的父母。

彭世玉深深嘆口氣。「你要做最壞的打算,韻娜。在人們眼中,你比蛇蠍不如——十年前你恃青春貌美,企圖破壞滕氏家庭不果,殺傷他身體泄憤,十年後你又回來,向他勒索金錢,進一步要挾他,更加成功地奪去他的生命——。」

我憤慨地仰頭哈哈哈笑起來,「是嗎,在人們眼中,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在乎,我不管人們怎麼想。」

彭世玉瞪著我,「當這些人是陪審員的時候,韻娜,你最好還是在乎一點。」

姬娜忍不住哭泣起來。

我倔強說,「我仍然不在乎。」

「你要在乎。」彭世玉也固執。

「我為什麼要解釋?一個人是忠是奸,社會早已將之定型,正如你說,證據鑿鑿,像祝太太這種人,不知憎恨我之存在有多久,向她解釋有什麼用?說破了嘴皮她還不是更得意——她所恨的人終于向她搖尾乞憐了。」

彭世玉說︰「現在不是鬧這種意氣的時候。」

我別轉面孔。

彭世玉吁出一口氣,「我要去作準備,暫時告辭,有什麼事立刻召我。」

阿張送他出去。

文思仍然伏在露台上俯視街道。

這是一個略為寒冷,陽光普照的日子,空氣干燥,天高氣朗,如果沒有心事或具體的煩惱,在假日站在這小小的露台上,凝視風景,應是賞心樂事。

在今日,我與他寢食不安,他如何還有心情注意風景。

「文思。」我喚他。

他轉過頭來,面色灰敗,雙眼布滿紅筋。

我早已經把一切豁出去,攤開手說︰「沒想到吧,你心目中的天使,原來是罪惡的魔鬼。」

他哽咽地說︰「你只是運氣不好。」

真的,再說下去,連我都不再相信自己的清白。

我心中有許多疑團。那些錄映帶呢?相片呢?為什麼他們都有人證?

文思用手掩住面孔。

阿張忍不住說︰「左先生,我覺得你需要休息吧。」

文思便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姬娜替他開的門。

我叫住他,「文思——」姬娜一把將我拉住。

姬娜說︰「如果他昨日同你出去玩,什麼事都沒有。」

我說︰「怎麼可以這樣子混賴他。」

連阿張都說︰「我不喜歡他。我直覺認為他整個人發散著婬邪。」他非常武斷。

社會上一般人對于有異于傳統嗜好的人都有偏見。我為文思悲哀。

我說︰「文思不是一個壞人。」

姬娜沖口而說︰「在韻娜眼中,非得殺人越貨,才算壞得——」她掩住嘴。

我轉頭看著她慘笑,現在我正是殺人嫌疑犯。

我隨時等待警方來把我鎖走,故此驚惶之情反而漸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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