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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荼蘼 第22頁

作者︰亦舒

那日我們兩個人故意在鬧市中大兜圈子,逃避現實。

天氣壞,開始下毛毛雨。姬娜橫我一眼,我假裝沒看見。文思不會那麼笨,他自然會找得到避雨的地方。

我們走得筋疲力盡,姬娜咕噥著說不但腳不行了,鞋子也泡了湯。

但是換到家,我們看到左文思動也不動地站在路燈下。

我幾乎要尖叫起來。

姬娜立刻撇下我走到左文思跟前去。

我不顧一切地上樓。心一直跳得似乎要從口腔里跳出來。太可怕了,文思怎麼會這樣。

姬娜跟著上來,狠狠地責備我,我悶聲不響地坐著,做一個罪人。

餅不多久她到窗外張望,說道︰「好了,小楊來了。」

我忍不住也去掀開窗簾春。

丙然看見街角有兩個人站著,一個是小楊。姬娜喃喃自語︰「真偉大,怎麼可以站那麼久不累?愛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

久些不知會不會有更多的人來陪左文恩,也許他們會搭起帳篷,就在街角那里聚居,燒東西吃,听音樂,從此發展成為一個小鎮。

文思實在太愚蠢,但我根本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使他離開。

也許滕海圻可以來把他接走。

也許警察會勸諭他離去。

小楊上來,問姬娜借一件比較暖和的衣服。

我听見他同姬娜說︰「他不肯走,除非韻娜叫他上來。」

「那麼你去請他上來,叫他喝杯熱咖啡。」

「他不肯。」

「我替你裝一杯下去給他。」姬娜說。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心腸一軟,就前功盡棄,因此熬住不發一言,雙目盯住一本詩集。

「不用了,我看他熬過今夜,一定會倒下來。」小楊憤憤地說,我知道他巴不得放飛箭射殺我。

「你叫他走吧。」姬娜說,「我不信他是鐵打的,這樣站到幾時去?韻娜是不會軟下來的,我太清楚她。」

「韻娜,你跟我說清楚,我好叫他死心!」他過來抓住我的手臂。我一手甩開他,「叫他死心。」

「死你也讓他做一個明白鬼。」小楊怒氣沖天。

「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怎麼會被你們弄得那麼復雜?這是我與他兩個人之間的糾紛,你們別理閑事好不好?」我大聲叫,「滾,滾!」我的聲音顫抖著,眼淚汩汩而下。小楊逼我,「為什麼你要使文思痛苦,自己也痛苦?」我伸手抹去眼淚,背著他們良久,轉過頭來,我說︰「我出去住。」

「韻娜,算了,你饒了自己吧。」姬娜說,「外人不明白,我是明白的,你同文思去說一聲,叫他死了這條心。」

「不去。」我回房間去。

「你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小楊氣憤地離開。

我躺在床上,太陽穴炙痛,整個人如置身在火里,唇焦舌干,心中實在說不出的苦。

棒許久許久,姬娜說︰「他還在那里。」

我不答。

姬娜又說︰「下雨呢。」

我不響。

「下大雨。」姬娜加重語氣,「他成為落湯雞,恐怕會得肺炎。」

我實在忍不住,「霍」地站起來,順手抄起一把傘,便沖下樓去。

他看準我一定會下去見他。

姬娜說得不錯,是下大雨,文思仍然站在那里,瘦削的影子如鬼魅,我並沒有與他說話,叫了一部計程車,叫司機開到父母家去。

我不要看。

眼不見為淨。

不然的話,他不生病,我倒是真的病了。我不信他會找到這里來,這段日子一定要忍下來。

文思沒有。滕海圻卻找到我。

他咬牙切齒地罵我︰「你會落蠱還是怎麼的?害得左文思這樣子,他一直病到如今!」

我立刻放下電話。

全世界都把我當罪人。我不知從什麼地方激發一股勇氣,覺得這是去見左文思的時候。

我們兩個人都被折磨得不像樣,我認為我要同他攤牌,他要做個明白鬼,就該讓他知道因由。

我在路上下定決心,握緊拳頭沖上去,心頭熱烘烘。

這條熟悉的小路,這座老房子,我努力一步步爬上樓梯,他住在三樓,我知道。

我伸出手來按鈴,又怔住。

版訴他我的過去?我遲疑。

我蹲在他門口,很久很久,沒有動作。

有女佣出來,看到我,嚇一跳,「你,你是什麼人?」

我淒苦地掩住面孔,不作答。

我是什麼人?我是天涯淪落人。

「快走快走,不然我會報警。」她以為我是乞丐、流浪漢。

真是報應。

「我走,我走。」我站起來。

女佣沒想到我身型那麼高大,再加上形容憔悴,尖叫起來,逃回屋內。

我呆呆地站一會兒,也覺害怕。

我是怎麼跑來的?我答應滕海圻要離開文思,如果我食言,他會殺掉我,我保證他會。

我被寒冷的過堂風一吹,清醒過來。

我轉身就走。

「韻娜。」是文思的聲音。我僵住,緩緩側過頭來。

「韻娜,這真是你?」他問,「這真是你?」他扶著我肩膀,把我身子扳過來,「你來看我?」

我與他打個照面,嚇一跳,這是文思?雙頰陷進去,眼楮通紅,頭發長長,臉色灰敗,我幾乎都不認得他。

「我的天,」他說,「韻娜,你都變成骷髏了,怎麼這麼瘦這麼黃?」他沙啞著聲音。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進來,韻娜,進來。」

我搖搖頭,掙月兌他的手。

「你有什麼難言之隱?不妨同我細說。」

我還是搖頭。

「我要走了。」我的聲音亦是干枯的,喉嚨如塞滿沙子。

「這是我這里的門匙,歡迎你隨時來。」

我搖頭,手一摔,那條門匙落在地下。

「韻娜——」他迫近來。

「你讓我再想想清楚。」我說,「我要再想一想。」

他拾起門匙,「我把鎖匙放在這條門氈下,你隨時可以來。」

「太危險了。」我說,「門匙不要隨處擱。」

「沒有關系,我家里什麼都沒有。」

文思苦笑說︰「記住,韻娜,這扇門永遠為你開。」

我慘笑,奔下樓去。

文思沒有追上來。他只是在露台上張望我。他不但喜歡我,而且容忍我,他知道對我不能操之過急。

我找出左淑東的名片,與她約時間,要求見她。

我需要她的意見。

她見到我大吃一驚。

「韻娜,這是你?你把另一半體重投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喝著咖啡,有點瑟縮,往日穿這件大衣已經足夠,現在仍然覺得冷,大約是瘦得太多。

她說︰「有兩種人減磅最快,如有神助。第一種是癌病患者,第二種是感情失意者。」

我囁嚅問︰「你認為,我與文思,是否還有希望?」

左淑東握緊我的手,「當然,他一直在等你。」

「我有我的苦衷。」我說。

「為什麼不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

「我不是一個純潔的人。」我遺憾地說。

「你不會比誰更髒,」左淑東詫異,「你怎麼了?你不像是這麼盲塞的人。」

「我欠人一大筆錢一大筆人情。」

「有必要還便還清債務,沒有必要便賴債,我可以幫你,你欠誰的?」

「一個很可怕的人。」我哆嗦地說。

她一直握著我的手,使我手暖和。

「他是誰?」左淑東問,「我不信他三頭六臂。」

我不響。

「是他欠你,抑或你欠他?這里面的分別只有一線之隔,很多欠人的人自以為人欠他,又有很多人無端端以為欠人一大筆債要償還,你搞清楚沒有?」

「你會幫助我?」我問她。

「我會盡一切力來幫助文思,所以我也必需幫你。」

「為什麼?」我問。

她凝視我,隔一會兒才說︰「很好,在這種情況之下,你還懷疑我的動機。」

「對不起,我不得不小心一點。」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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