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他姐弟一場,一輩子也沒講過這麼多電話。半個月後,我只好求助私家偵探,幸虧他有的是你的照片。」左淑東說。
我有口難言,輪到我呆呆地看著她。
她嘴唇畫著優美的唇線,深紅色的口紅填得又厚又勻,像著色畫似,一張嘴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她問我︰「文思說他到歐洲後就同你失去聯絡,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們……」我結巴地說,「已經完了,我另有新歡。」
左淑東笑出來,我從沒見她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完全不同,非常媚人。
「我不相信。」她搖搖頭,「你要打發我,還得以別的理由。」
我又犯了錯誤,她能嫁給滕海圻,就不是省油的燈。我張大嘴,不知說什麼才好。
「你改變主意了?」她問。
我點點頭,自知說不過她,干脆點頭搖頭作答。
「這又是為什麼?」
她的聲音非常婉轉迷人,「你同他這麼相配,他又那麼愛你,為著你,他簡直變成另一個人,兩個人走得好好的,已經訂婚了,怎麼生出這種事來?你說給我听听。」
我無言,無助地看著她。
「我是姐姐,我有權知道,我不願看著你們兩個人散開來,到底是有什麼不開心?我可否幫忙?」
我想很久,「你會不會相信是我父母嫌他不是大學生?」
左淑東搖搖頭。
「我們個性不合。」我低下頭,「我太強。」
「他這樣遷就你,他需要你。」
我心內亦隱隱作痛,長長嘆口氣。
「我看你,也是萬分不情願。」
我沒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雙手上。
「是為錢嗎?我手頭上還有一點,你盡避說。」
我很感動,握住她的手,左淑東的手,冷而且香,血紅的指甲修得異常精美。
我忽然知道左淑東像什麼——她像雲裳公司的石膏模特兒,無懈可擊,但不似有血有肉。
她這樣愛文思。
「為我弟弟,」她說,「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張開嘴,又合攏來。
「你覺得奇怪嗎,」她自嘲地說,「他恨我,我卻愛他。」
我清清喉嚨,「世事若都是你愛他,他愛你,也未免太乏味了。」
「他不原諒我,因我甘為一個老翁之妾十六年。」左淑東說道。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對我如此坦白。
「我也是為生活,」她說,「當年我二十一歲,他十二。當然,如果只做工廠女工或是寫字樓派信員也可以活下去,但我沒有選擇那條路,文思一直不原諒我。」
她聲音很苦澀。
我問︰「那老頭,過了身吧。
「沒有。」
「啊?」
「三年前他放我出來,給我一大筆錢,叫我去嫁人。」
「他是個好人,有智慧有善心。」
「是,但文思始終認為他是個老婬蟲。」
我微笑,「文思的世界是明澄的,黑是黑,白是白。」
左淑東牽牽嘴角,「你對文思有幫助,他需要你。」
我又問︰「你怎麼會嫁給滕海圻?」
「啊,你認識他?」淑東略為意外。
我仰仰臉,「听說過而已。」
「我有錢,想嫁人,他是男人,等錢用,那還不足夠?」
「他等錢用?」我意外。
「當時他很窘,現在又翻身了,」她停一停,「文思對這個姐夫,較為滿意。」她說得很無奈。
我知道,滕海圻同文思相當親厚。
「是他捧紅文思。」左淑東說。
「文思有天才。」我提醒她。
「我想是的。他一直不肯用我的錢,一直在外流浪,他甚至不肯承認有我這個姐姐,」左淑東說,「我只好暗地設法幫他。」
「現在情況應當好多了。」我安慰她。
「我求你不要離開他。」她雙眼潤濕。
我疑竇頓生。為姐的哀求我不要離開他,付多少代價都肯。姐夫逼我離開他,也是多少代價都沒問題。
「為什麼你要挑滕海圻?」我越問越深入。
「很簡單,貪心的男人並不多,」她感慨,「只有他肯娶我,所以便嫁他。」
「誰說的?你那麼美麗,一定有許多男人求之不得,你太心急了。」我說,「況且,我相信是他先追你。」
她意外,「只有你為我說話。」
我拍拍她手臂。
「那時他剛離婚,太太下堂離去。據說為他有外遇,鬧得很不愉快,前妻帶走他大部分產業,他幾乎不名一文。」
我靜靜听著。
「我對生活的要求極低,從沒希企在婚姻中得到幸福,但我很努力生活,我慣了。」她美麗的面孔是靜止的。
「你應當得到更多,」我說,「但你此刻有錢,也應滿足。」
「是,」她露出一絲笑,「文思不知道,他的店址,其實是我的產業。」
我笑著搖搖頭,「文思是純潔的兔寶寶。」
「左淑東忍不住,」你這麼愛他,為何要與他分手?」
「可是我們生活中,除了男女之愛,還有許多其他。」
「我說不過你。」
「為什麼告訴我那麼多?」我問。
「若要人向你坦白,自己先要向人坦白。」她機智地說。
我不置評。
「我覺得與你談話,可以毫不費勁地溝通,相信文思也有同感。」左淑東說。
我不出聲。
「別讓我白費唇舌。」她懇求。
我反問︰「你不會告訴文思,我住在這里吧?」
「我當然會告訴他。」左淑東不加思索地說。
「你太不夠朋友。」我懊悔,「我又要找新的地方住。」
「就算你已另結新歡,也得親口告訴他,一走了之不是辦法。」
「他什麼時候回來?」
「後天。」
我長長嘆息一聲。
她取餅手袋,「我看我要走了。有什麼事,不要遲疑,立刻找我。」她給我一張卡片。
我一看卡片,馬上呆住,上面寫著起碼五六間本地著名精品店的招牌,而左淑東正是老板。
「噓,有眼不識泰山。」
她笑笑,揚長而去。
我用手拗著那張卡片,特別覺得寂寥,當然我想念文思。我食而不知其味,體重銳減,晚間不寐,心神恍惚,當然我想念文思。
但我有經驗,我知道這種痛苦可以克服,假以時日,我會痊愈,更大的創傷都可以恢復過來。這世上原有比兒女私情更重要的事。
我一直坐在沙發上,直到天黑。
姬娜已習慣我這副德性,她把我所織的毛衣在身上比一比,「快好了。」她說,然後自顧自去活動。
我听見她扭開浴室的小無線電,先是報告新聞,後來唱起歌來,十分悅耳。
姬娜每日回來,總要在浴室逗留一段很長的時間︰洗頭、淋浴、敷面膜、作足部按摩、修指甲,視為一種至大的享受,每天當一種儀式來辦,永遠修飾得十全十美,我覺得她偉大得很,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通常躺在沙發上,動都不動,像只懶狗。
十年來如一日,姬娜對于美的追求,持之以恆。
姬娜終于弄好了。裹一條大浴巾出來,看見我,很訝異︰「今日姨爹請客,你還不去?」
我說︰「他請的是祝氏夫婦,我不方便去。」我說,「那位中年太太,對我沒好感。」
「老躲在家中也不是辦法,文思回來沒有?」
「我怎麼知道?」
「明明已訂婚,怎麼一下子若無其事?」
「開頭就是我一廂情願。」我打個呵欠。
扭開電視,可以不必再想對白。
「看見你的例子都怕。」她說。
我轉過頭去,說︰「咦,可是有男朋友了?」
「走來走去都是這幾個。以前放假還有人回來,現在更不用想他們會得為誰留下來,哪個女的肯送上門去提供免費娛樂,那還是受歡迎的,不過想借此一拍即合,步入教堂,未免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