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了婚也可以分手,這是我的條件。」他很堅決。
「為什麼?」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
「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
「你又不是白白與我合作,我給你異常豐厚的報酬。」
我心中的疑雲積得山那麼厚。
「為什麼你會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叫左文思離開我?」
他凝視我,隔一會兒才說︰「因為你是一個可怕的女人,韻娜,我不想一個大好青年為你毀掉前程。」
「我可怕?」我盯牢他笑出來。
「當然,你以為只有我是魔鬼?我們是一對,韻娜。」
我覺得蒼涼,因為什麼都給他說中。
「你並沒有愛上左文思,他是一個天真的孩子,他並不知道你的來龍去脈,你選擇他,只不過感動于他的痴心。」
「你低估了我。」
「不會,韻娜,我太清楚你。」
「我也很清楚你,你的確不會為了一個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與他分手。」這里面一定有秘密。
「看,韻娜,我已給足你面子,這條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
我低頭想一想,我沒有選擇,我不能讓父親宣布破產,弄得狼狽不堪,晚節不保,他已六十歲,根本不可能東山再起,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回一些面子,他與母親也有個存身之處。
「我答應你。」我說。
「很好。」滕海圻說,「從明天起,你不能再見左文思。」
我說︰「派他到歐洲去三個月好了。」
「我早已想到,小姐,他將去展覽他的新作。」
我問︰「他是你一手捧起來的人吧。」
「小姐,你何必知道得太多。」
「你說得對。還有,我父親的情形已經火燒眼眉毛了,不容再拖。」
「明天就替你解決。」
我說︰「你真是一個痛快的人。」
「閣下也是。」
他送我返家。
我自嘲地想︰七年前,為他要生要死呢,現在如同陌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滕吁出一口氣,「韻娜,你也真狠,我險些兒為你身敗名裂。」
「險些兒,又不是真的。」
「我可是捏過一把汗的。」
「滕先生,什麼都要付出代價,沒有兔費的事,亦沒有偶然的事。」我板起面孔。
「這已成為你的座右銘?」他譏諷地問,「沒想到你這麼有學習的精神,這原以為你會心碎而死。」
他真厲害,無論我如何掩飾,他總有辦法拆穿我。
「不要把丟臉的事放在嘴里咀嚼出味道來,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他加一句。
沒想到他恨我,同我恨他一樣。
我們兩個人都掛著笑容,作若無其事狀,但這場斗爭,剛剛才開始。
「離開文思,你不會後悔,你們倆根本不適合在一起,你需要一個強壯原始的男人,像香煙廣告中的男主角那麼粗獷,可以帶你走遍天下……文思只是個文弱書生,你不能為結婚而結婚。」
我覺得好笑,他關心我?
他說的不愧是至理名言,但出自他的嘴巴,那才是滑稽。
我看著腕表,已經十二點多了。
「在你下車之前,我要你看一樣東西。」
我抬起頭。
他伸手解開襯衫的鈕扣,拉開衣襟,「看。」
我吸進一口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傷痕,在夢中見過多次了,但實際上還是第一次見。
在他的胸膛上,自左至右,是一條極長的疤痕,肉痕糾結,彎彎曲曲,凹凸不平,鮮紅色像是染上去般,恐怖之至,像影片中的科學怪人,被人剖月復,取走內髒,再度縫合。
他很快拉好前襟,很平靜地說︰「這便是我付出的代價。韻娜,請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態出現,你並不是為男人犧牲的小女人,你撫心自問,在我身上留下這樣的疤痕,還不足報復?」
我渾身發抖,用雙手掩住面孔。
那一日,我去找他,他來開門,面孔上還帶著笑,我不由分說,一手拉出刀,出盡吃女乃的力氣砍過去……他笑容凝結,用手推開我,鋒利的刀像開膛似劃過他胸口,血如噴泉似涌出來……
「只因為我不肯同你結婚。」他靜靜地說。
我額角冒出汗。我的代價卻是從此活在噩夢中。
我喃喃地說︰「你講得對,我不配再有新生命,我將永遠生存在這骯髒的回憶中。」
他冷笑,「悉听尊便,但是你一定要離開左文思。」
我開了車門,蹣跚回家。
但……
但他答應娶我,我心酸地想︰我才十九歲,我相信他。我將一切都交出來,什麼都沒剩下。
依今日的標準來說,我太不夠瀟灑,太放不開,太幼稚。
但當年我只有十九歲。
第六章
我的雙腿打顫,勉強掙扎回屋,倒在沙發上不能動彈,半晌才把父親的白蘭地斟出,一飲而盡。
母親還沒有睡,在這種情況下,誰睡得著。
「你怎麼了?」母親問,「出去一趟回來,面如土色。」
我索性同她說明白︰「媽媽,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
換來一大陣沉默,她彷佛已有預感,這件事不會這麼順利。
我進一步解釋,「他只有一個姐姐。後來我發現他姐夫是滕海圻。我想這件事還是壓一壓的好。」
母親一听這個名字,身子一震,想說什麼,終于沒開口。
「太巧了。」我說。
她仍然很沉默,我知道她不好過,故作輕松,「我還年輕,大不了到外國嫁洋人,母親,不必為我煩惱。現在流行這樣,許多女明星對婚事都出爾反爾。反正終究一日,我會嫁得出去。」
母親的目光呆滯而空虛。
我又斟出小半杯白蘭地,仰頭一飲而盡。
這個交換條件不算壞,如果手上沒有左文思這張皇牌,父親這次可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我親自到各報館去取銷廣告,訂婚事正式告一段落。
口到家,見到父親精神略佳,坐在床上吃粥,有笑容。
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課。
我過去問︰「有好消息?」
母親說︰「今日祝太太忽然來港一次,你記得那個祝太太?」
我點點頭,那個自稱純潔天真的中年女人。
「人家真是大好人,」母親白我一眼,「雪中送炭來了,韻娜,下次見到她,我不準你無理。」
「怎麼,她打算幫我們?」我明知故問。
「不但替我們解決燃眉之急,還願意替我們把廠頂下來。」
「那太好了。」我對滕的安排甚為滿意。
「我想你父親也該退休了,打滾這麼多年,還不夠嗎?」
案親不出聲,顯然同母親已經商量過。
「工人明日就可獲發薪,」母親吁出一口氣,「沒想到事情會圓滿解決,謝天謝地,叫咱們遇見貴人。」
他們老夫妻緊緊握著雙手。
滕海圻這麼有辦法,看來我想不遵守諾言也不行了。
他會把文思調走,以便我們分手毫無痕跡。
文思知道他要到歐洲去展出,興奮莫名。
他堅持我同他一起去。
我一口拒絕︰「你去辦公,我跟在身後多麼麻煩,你又不會有空陪我,晚上回來,也早已筋疲力盡,改次吧。」
對我的冷淡他當然是失望的,但我說得合情合理。
「去多久?」我問他。
「要兩三個月。」他有無限依依。
我點點頭。足夠足夠,遙遠的愛是沒有愛,來得快去得快,滕海圻算得很準,他認為一時的沖動只要冷卻下來便會蒸發。
「替我帶些漂亮的衣服回來。」
「一定。」他想起來,「你看到報上我們的告示沒有?」
「我剛要同你說,父親又改變主意,我只好把告示都撤下。」
文思疑惑。
「老人家的心事頗難猜測,我不在乎,你呢?」
文思真是個單純的人,他立刻釋疑,「我也無所謂,恭敬不如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