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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荼蘼 第14頁

作者︰亦舒

頭三天總會是多難為情,過一陣大家就會習以為常。

下班跑到名店區,恍如隔世,多少年沒來了。

我蹲在鞋店挑鞋,立刻有時髦的太太問︰「小姐,請問你這套衣服在什麼地方買的?」

我客氣地答︰「不是買的,是左文思為我設計的。」

「嗯?只有一件?」立刻投來艷羨的目光。

「大概是。」我微笑。

「叫他設計件獨一無二的衣裳,要什麼代價?」她興致勃勃地說。

我忍不住淘氣,一本正經,左右環顧一下,壓低聲音說︰「要陪他睡覺。」

那位年輕太太听得面無人色,張大了嘴。

我猶如笑著同售貨員說︰「要這幾雙。」

直到我提著新鞋出門,她還如雷殛般坐在那里不動,大抵在鄭重考慮是否值得為一件衣服失貞,她恐怕在想︰在這個爭妍斗麗,風頭至上的社會里,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對于與祝太太同類的純潔中年少婦,特別有反感。許是妒忌她們生活過得太舒適正常。

回到家,司機老莫在平台上一見我便拍手奔過來,「好了好了,小姐,你總算回來了,老爺病發,太太已把他送到醫院去了,快跟我來。」

我听這話渾身涼颼颼,輕飄飄,身不由己地上了車。

第五章

母親在醫院大堂團團轉。

我與她會合,大家一句話都沒有說,便上樓去。

案親已月兌離危險,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臉色灰敗。

醫生輕輕說︰「這一次運氣好,下一次就很難說。」

案親輾轉,呼母親,要喝水。

母親眼淚滾下。

案親飲水後又要找韻娜。我鼻子發酸,連忙過去。

「韻娜,」他輕輕問︰「你幾時同文思結婚?我總得看到你同他結婚。」這始終是他心頭一塊大石。

我應該決定,「我們下個月結婚。」

「啊,」他放心了。

醫生說︰「明天再來看他,讓他多休息。」

母親說︰「韻娜,你回家去吧,老莫與我在這里可以了。」

我點點頭。

我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把自己推銷出去。

真是苦笑連連。

我把鞋盒子堆在一角,呆了一晚,怎麼同左文思開口?

如果父親沒有見過文思,還可以在街上胡亂拉一個男人來假訂婚,現在連這樣的破橋段都過不了關。

菲籍女佣正對牢電話說,洋涇 英語︰「她不舒服,不听電話。老爺在醫院,太太去陪他……一定要叫小姐來?」她看著我。

我問︰「誰?」

「你的男朋友。」她說,「他說他立刻來。」

我接過話筒,「喂?」

「文思。」

「啊你。」我聲音放緩。

「我立刻來。」

「好。」我們之間已經不必多說無謂的話。

我用手緊緊捂住面孔,文思抵達時過來拉開我的手。

我嘆口氣,「世界沉淪而無能力救亡,是否應笑著下地獄?」

他說︰「哪兒有這麼嚴重,他很快會恢復健康,他心愛的女兒在他身邊,好過任何強心針,快別喪著面孔。」

「我們現在做什麼?」

「出去散步,來。」我們一直走,他握著我的手,我把我們兩個人的手都放在同一只大衣口袋中,經過酒館,進去喝一杯啤酒,有他在身邊,心情好得多。他一直撫模我腕上的疤痕,這疤痕仍然凸起來,粉紫紅色,像一種厚嘴唇女人的大嘴般,很丑陋。

文思輕輕說︰「整容師可以把它磨平。」

我微笑,覺得沒這種必要。「往後再說吧。」

「現在完全痊愈了?」他仍不放心,「按下去不痛?」

我白他一眼,他訕訕地笑。

到此為止,我仍然不知如何向他提出訂婚之事,也許我應該到卡地亞去買一只小而精致的指環,帶著香檳上他家去,向他跪下求婚。

我嘴角露出笑意。

「你在想什麼?」他好奇地問。

「我要回去了,免得媽媽找我。」我握一下他的手。

母親當夜讓我辭工,因家里需要我。

我同姬娜說︰「我本來是唯一超過二十六歲而仍然同父母住的人,也是唯一沒有職業的女人。」

「別沮喪。」

「做得好好的又要辭工,一輩子不用想有一份理想的職業,青春美已經一去不再,工作美又沒能培養起來,再過幾年,活月兌月兌是個阿巴桑。」

姬娜笑,「有左文思在,你將會是城里最美的阿巴桑。」

「你沒心肝,我爹病在醫院,你還有勁說笑。」

「醫生說他沒事了,他也決定正式退休,還擔什麼心。」

「咱們家打七年前便開始走下坡,都是我不好。」

「怎麼能算你的錯。」姬娜不以為然。

「如果我不去惹滕海圻,」我忍不住說,「父親怎麼會跟他拆伙?畢生的積蓄就在那次投資身上,生意一結束,立刻衰敗下去,給滕乘亂取利。打那個時候,他就意興闌珊,當然只為了我。」

姬娜說︰「別再自怨自艾,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

我的仇恨忽然又燃燒起來,「我後悔沒有殺死他,我後悔沒有下死力!」我歇斯底里地叫起來。

姬娜忍不住傍我一個耳光,她厲聲說︰「夠了。」

我掩住面孔,頹然倒在床上,痛哭起來。

「不要再內疚,給自己一個重生機會。」姬娜安慰我。

我握緊拳頭,七年來時時刻刻要丟下的往事,又慢慢呈現在眼前,在雙親面前,我再也沒有隱瞞。

姬娜拉住我,「不要叫我害怕,韻娜,不要叫我害怕。」

我蜷縮在被窩里發呆。

司機向小老板說明辭職理由。

他很訝異兼失望,還有點不高興。他懷疑我要結婚,只不過不告訴他。

我們商量很久,他決定給我為期三個月的無薪假期,我就那樣收拾包袱離開,神情非常黯淡。

我站在路邊等老莫來接我。

「韻娜。」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那聲音,我做了鬼都認得,我伸手打掉那只手。

「你在幫曹某做事?」他微笑地問,「真委屈了你。」

「滕海圻,走開!」

「韻娜,你那臭脾氣絕不改。」

我別轉面孔,不去看他,心里只希望老莫快來,這老貨,養他千日,一日都用不著。

「我記得我同你說過,不準你連名帶姓地叫我,怎麼又忘了?」

我不回答,眼楮直視。

「在等誰,左文思?」

我猛地一震,隨即心如槁灰,他不放過我,我早就該知道,他不會放過我,他什麼都知道。

「左文思與紐約來的買辦談正經事,你等的恐怕不會是他吧。」他悠然地說。

這時老莫已駕著車子駛近。

我忍不住轉身問︰「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微笑。

老莫把車停在我跟前,下來替我把大包小包取進車廂。

「你不想知道關于左文思的事?」他問我。

我左腳已經踏上車子。

「左文思是我的小舅子,你難道不曉得?」

我如五雷轟頂,右腳再也動彈不得。

「你說什麼?」我直勾勾地看著他。

「左淑東是我的妻子,左文思自然是我的舅爺。你身上穿的鯨皮,由他設計,但是料子、卻由我進口,韻娜,世界真正細小,是不是?」

他如一只老貓攫到老鼠,得意之情,由心中放射出來,英俊的面孔上隱隱透著猙獰,嘴角的笑意冷酷無情。

我不能就這樣倒下去來滿足他。

我淡然地說︰「我與左文思,只不過是普通朋友。」

這下子輪到他詫異了,「你不怕我將你的過去,告訴他?」

「去說吧,」我看他一眼,「叫人寫出來,發到小報上去,出一本書,我給你一張彩照做封面。」

我鑽進車子里,我關上門,老莫將車開走。

我緊閉著嘴,非常蒼白。

我不能就此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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