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曹先生,你可听說過海東皮業麼?就在這條街上,過去十個號碼。」
「海東?海東?」小老板專心思索,「有,廠主姓滕,這個姓不多有,所以我一直記得,」他得意洋洋,「他做很奇怪的行業,將整張皮草進口,轉售店家,等于做布匹一樣,對我們這一行沒有影響。」
「新開的廠?」我問。
「有五六年了,」小老板疑心,「怎麼,拉你跳槽?」
「不,有個朋友想到那里去做,叫我替她打听打听,我想你消息一向靈通,或許知道這位東主。」
「滕某?」小老板沉吟,「他本來並不是做這行的,他一向做建築生意。不過人是活絡的,聰明的老板自然都對伙計好,不妨替他做一年半載,吸收經驗。」
我點點頭。
「不過,你這位朋友若是女孩子,就得勸她當心。」曹先生神秘兮兮的。
我抬抬頭。
「這位滕先生,可風流得很呢。」曹先生探身過來,靜靜地說。
我強自鎮靜,「你也不過是听說而已。」
「什麼!秘聞周刊上都寫過他的故事。」
「秘聞周刊的記者也要吃飯,沒法度,生活是大前提,只好到處搜資料來寫,未必是真。」我笑得很勉強。
「後來听說他要告人,」小老板說,「終于不了了之。」
「那是你的推想。」我說,「好了,我要開工了。」
「韻娜,我想同左文思吃頓飯。」他終于納入正題。
「他不喜交際應酬。」我代文思推卻。
「什麼?你已經可以做他的發言人?」他很羨慕。
我默認。
「那麼,韻娜,我想送他一份禮物,」他又說︰「你猜送什麼好?」
「千萬不要金筆金表,」我說,「曹先生,不必馬上回報,也許他遲些會寄賬單給你呢。」
曹先生握住自己的頸項,「他會開多少設計費?」
我搖搖頭。這個八面玲瓏有趣的上海人。
忙到下班,肚子餓,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愛吃街邊檔口的食物,下得樓來一見粟米球,就買一個咬下去,匆匆忙忙,像個饑民。
「王小姐。」
我四周圍看看,不是叫我,又低頭咬粟米。
「王小姐。」
我再次抬頭,發覺一輛黑色大車停在行人道邊,被熱氣騰騰的攤子遮去一邊,一個女人正推開車門,向我招手。
我微微蹲下一點看,不由得一陣高興,是左淑東。
我用手帕抹抹嘴,走過去,「你好。」
此刻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不但同情她,更加喜歡她。
她仍然化妝鮮明,粉撲似剛離手。
左淑東拍拍身邊的空位,我老實不客氣坐上去,簇新的車氈上馬上印下我的泥足。
「小姐,我——」
我按住她的手,「你是文思的姐姐,我都曉得。」
「啊,你已經知道。」她怔怔的。
「將來我同左思熟了,我會同你罵他,叫他對姐姐說話態度改一改。」我笑說。
司機已把車子駛離工廠區。
「沒想到他終于告訴你了。」左淑東低下頭。
我不出聲,比起左淑東精致的修飾,我簡直是個垃圾崗。但我沒有不安,各人有各人的風格,在紐約七年,養成這種自信。
「本來我不應該主動找你,但我好不容易看到文思找到這麼好的朋友,怕你有什麼誤會而同他生疏,這就是我的罪過了,」她很緊張,「我把有關證明文件都帶出來了,我們確是親姐弟。」
「我相信,」我訝異說,「不必看文件吧,你們倆有一模一樣的鼻子及嘴唇。」左淑東怎麼會有這樣怪的舉止?
她似松出一口氣,沒一刻神經又再度繃緊,「請不要告訴文思,我見過你,答應我。」看樣子她怕極文思。
「我答應你。」我說。
她這才放下心來。
「王小姐,你大概不明白我們之間的事吧。」
我按手在她手上,她手是冰冷的,我溫和地說︰「將來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明白。」
「我沒看錯,你真是個好女孩子。」她非常感激。
只有罪人才肯原諒罪人。
我抬起頭,「前面是火車站,我在此下車比較方便。」
我與她道別。
毫無疑問,早十多二十年左淑東也是個美女。女人長得好,到遲暮特別淒惶,彷佛除了留不住的美麗之外,一無所有,故此急急要挽回什麼,盡力修飾。
女人長得不美,老來反而橫就橫,無所謂,倒出落得大方瀟灑。在十多歲的時候,人人也都說過,王韻娜是個不多得的標致女。
那時鄰校的男生,在放學時間齊齊聚集在我校門口,為只為看王韻娜一眼。
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被嚇得不知所措,坐在班里不敢出去,後來勞動校長叫校役送返家去,又叫家長來接。
此刻都不相信這些事曾經發生過,此刻我是個最普通的女人,也願意這樣終老。
到十六七歲,已習慣人們的目光,其實也沒有什麼稀奇,每個女生都有男朋友等放學,每個青春女都有細致皮膚,結實大腿,穿起運動裝,當然惹人注目。
年輕人閃爍的眼楮,透明的嘴唇,晶瑩的膚色,往往吸引中年人,令他們幻覺可以捕捉一些逝去的青春。
我吸引的是滕海圻。
十九歲,剛進大學,因為知道自己的優點,故此不肯設固定男友,每天約會不計其數,連早餐都有人請客。
雖然這樣年輕,也已經有隱憂,同姬娜說︰「現在不玩就沒時間了,過二十一歲便得忙找對象。」于是一天之內,最多約過五個男友,單是換衣服已經忙得兵荒馬亂。
那時真好,呶一呶嘴便有男生意亂情迷地死而後己。
我不禁失笑,瞧,沒老就已經想當年。
因此遇到滕海圻,方覺棋逢敵手,其實……他要撳死我,不過如捻死一只螞蟻。不過當時年輕,不知道。
火車輕微擺動,我在這節奏中瞌上眼沉思。
第一次看到滕,是什麼日子?一直不敢回首回憶。是秋季?是初春?
喜在天氣剛剛有一點點轉暖,便穿白色低領T恤,冒著重傷風之險作浪漫狀,又喜在太陽標未褪色時穿透孔毛衣及燈芯絨褲子,熱得滿頭大汗,以示標青。小女孩也只不過有這數道班斧來突出自己的性格。
是穿白T恤還是毛衣時遇見滕?一定是這兩個時節的打扮勾牢他的注意力。
他當時,是父親的新合伙人。
他已近四十,然而一雙會笑的眼楮,比一切大學一年生還要靈活。
以前想起他,胸口會得一陣悶痛,像被只無形的手扯住似的。現在不會了,現在只是麻木。麻木與害怕,怕的是自己,怕自己再糟踏自己。
火車到站,我跟著其他乘客魚貫下車。
搖搖晃晃到家,母親急煞。
「文思找你不下十次。」她代為焦急。
嘩。我想︰熱烈追求,可見有點晚運,有些女人,男人給她一個電話號碼讓她打過去,就要喜極而泣。依此類推,我要不要放聲大哭來報他知遇之恩?
電話鈴又響,母親給我一個會心眼色。
我去接听,果然又是文思。「熱情如火?」我取笑他,「成年人很少靠電話傳情。」
他笑,但不答話。
「干什麼賊禿兮兮的,」我也笑,「好不肉麻。」
「我已把你那次拍的照片制成目錄冊。」他說。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哦」一聲。平日的活潑機靈俏皮輕嘴薄舌全用不上。
兩人持話筒靜十分鐘,像致哀似的。
餅很久,他問︰「要不要出來散步?」
我遲疑,剛回來,又空著肚子,精力是不可比十多歲的時候了,我說︰「明天吧。」
他說︰「啊。」便掛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