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莊不出聲。
「我當然曉得你不好過,這話你勸過我︰請你控制你自己。」
老莊背轉身。
「你都幾乎成功了,你不是要結婚生子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我回頭,你呢?」他仍然背著我。
「我?」我想了一想,緩緩說,「我去做和尚。」自己都覺得語氣凝重淒酸,不像在開玩笑。
「你父親只有你一個兒子,你去做和尚?」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你勸得了我,為何不勸你自己?」他問。
「事情不臨到自己,是不知道的。」
「震中,」他的聲音非常溫婉,「我與你,我與你竟是同樣的命運。」
「你是宿命論者,老莊,我現在明白了。」
「我仍然要爭取她,無論如何,我要爭取她,你與你父親,即使再加上一支軍隊,也不能阻止我。」
他轉頭走了。
我緊緊守護著玫瑰。
莊國棟真瘋了,他的行為,與一個十多歲熱戀中的孩子沒有分別,他開始重新追求玫瑰。他辭去業務,日夜在我們家外徘徊、敲門。
雪融光了,花園里各色花卉開放,莊國棟英俊地、憔悴地、苦笑著,毫無怨言,一次又一次,要求讓他進屋子來見玫瑰,他雙眼燃燒著熾熱的戀火,低聲下氣地懇求。
大姐心早就為他溶成一堆,如果他追求的是大姐,大姐早就背夫棄子,收拾包袱與他私奔。
她開導他,他耐心听,最後那句話永遠永遠是︰「讓我見一見玫瑰。」
當年他折磨過她,不待來生,他就來償還這第債。
玫瑰將自己鎖在房內,吃飯也不出來。
她仍然美得動人心魄,純象牙白色的皮膚,漆黑的眼楮,成熟的風韻,整個人散發著蜜之香味。美麗的玫瑰,我們都如在弦之箭,等她做出最後的抉擇。
待完了這件事,我就遠遠離開,永別此地。
一個晚上,我听見玻璃窗上發出敲打聲音,開頭以為是風雨聲,心才想著明早起來可觀賞落紅,抬頭卻望到一輪明月。
聲音是小石子踫到玻璃所發出的。
我連忙自床上跳起來,我明白這是什麼,這是咱們中學時期喚小朋友出來玩的記號。那時大家還住著老房子,最高不過三層。石子敲在玻璃窗上,既不會吵醒別人,但又響亮。
我輕輕撩開窗簾,看到老莊站在窗下,果然是他。
他抬著頭,英俊的臉充滿了熾熱的神情,兩眼閃閃生光,身上的那套西裝恐怕已有一個月沒更換了,十分皺舊。但對老莊挺拔的身段並無影響,他仍然是個人見人愛的俊男。
他的石子自然不是擲到我窗上,他要的是玫瑰。
我推開了窗,玫瑰的聲音在我隔壁響起。
「走開。」她的聲音充滿矛盾與感情。
換了是我,听到她的聲音,我也不會走開。
丙然莊國棟問︰「你為何逃避我?」
玫瑰仍然說︰「走開。」
「我不會走開。」他說,「好不容易爬牆進來。」
明天我就養兩條杜布曼,咬死他。
玫瑰仍然說︰「走開,我要關窗了。」
我實在忍無可忍,大力推開窗,大聲嚷︰「莊國棟,我警告你,三十秒鐘內你不走開,我就報警。」
玫瑰被我嚇了一跳,她走過來敲我的房門。
我拾起地上的拖鞋向他扔下去,他閃開,也不生氣,「玫瑰。」
我大吼︰「滾你媽的蛋!」我提起床頭的水晶花瓶,連水帶花向他頭上摔去,我簡直想殺了他。
瓶子掉在石卵小路上,碎成一片片,亮晶晶在月光底下濺開。
「玫瑰,」老莊仍然叫她的名子。
玫瑰推門進來拉住我的手臂,她的手猶如有千斤之力,我怎忍心摔開她。
「欺人太甚!」我憤然道。
「隨他去,不要跟他計較。」玫瑰懇求我。
我悲苦地看著她,只要她開口,我怎麼能夠推卻?
她伏在窗口上對莊國棟說︰「你走吧。」
莊國棟說︰「你知道我就走了,明天還是要回來的。」
我叫︰「你死了這條心吧。」
他回答我︰「我人死了,這條心未必死。」
我跟玫瑰說︰「告訴他,叫他不用在這兒充羅密歐,叫他去死。」
玫瑰哭了。
我頓時靜下來。
她哭了。
她挽在頭頂的秀發松了下來,披散在肩膀上,穿著件白色緞子小夾祆,腳上並沒有穿著拖鞋。
在那一剎那,我原諒了莊國棟,我原諒全世界愛玫瑰的男人,因為我是他們其中一分子。
我再看出窗去,他已經走了。
我坐下來求玫瑰,「你回香港去吧。」我疲乏地說,「我們都累了。」
她伸出手來掩住了臉孔。
我看到她戴著一只玉鐲雪白,只有一斑翠綠。這只玉鐲好不熟悉,這正是不久之前,我陪莊國棟在玉器市場買的東西。
我的心狂跳,我萬念俱灰,我放棄。
我說︰「玫瑰,你自己決定吧,你如果打算跟他走,快點決定,如果要回香港,羅德慶爵士永遠在等待你,也請快點,這里痛苦的不止三個人,是四個。」
玫瑰說︰「原諒我。」
「你這一聲‘原諒我’,帶來多少人的痛苦?」
「原諒我。」她抬起頭來。
月色下她的臉色是象牙白的,大眼楮黑漆漆的神秘而美艷。
我平靜地告訴她︰「像你這樣的女人,應該被綁在柴堆上活活燒死。」
她听了一怔,急急地奪門而出。
我睡不著,就在睡衣上加一件皮大衣,開動跑車出去,我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跑到一間酒館,坐下來,叫了威士忌加冰,就此喝起來。
我也不知喝了多少,只听得酒保敲起小鐘,表示酒館要打烊了。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只見一個華籍女郎走過來,拍我的肩膀。
我看著她,「好面熟,貴姓大名?」
「你忘了我?我是莊國棟的前度女友。」
「啊,是,」我醉態可掬,「久仰。」
「我叫小曼。」
「你可姓陸?」我傻笑,「我可不姓徐。」
「我姓薛。」她皺上眉頭。
「啊,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你說什麼?」她皺眉問,「你喝醉了?」
「是,我是喝醉了。」我靠在牆上,「你呢?」
她苦笑。
我醉眼看仔細她,她仍是那麼時髦,珊瑚色唇膏,綠眼蓋,我嘆口氣說︰「莊國棟不要你了?」
她聳聳肩,「是。」也不見得特別傷懷。
「你不難過?」我問她。
「有什麼辦法?」她說,「哭死也沒有用的。」
我好不羨慕,「你已獲得金剛不壞身了,你太難得,你什麼都不怕?」
「你少諷刺人。」她說。
我怔怔地問她︰「同樣是失戀,為什麼有些人寢食不安?」
「誰?準會為愛情寢食不安?」她詫異地問道。
「算了,你既已練得刀槍不入,就不必理會咱們這些可憐蟲了。」
「先生,」酒保上來說,「咱們打烊了。」
我跟薛小曼說︰「走吧。」
「走到什麼地方去?」她問。
「我不知道,從哪里來,往哪里去。」
「你從哪里來?」她又問。
「家里來。」
「那麼回家里去。」
我點點頭,與她走出酒館,她扶著我。
「喂,」她問我,「你為誰喝成這樣?」
我哈哈笑,笑完又哭,「我為玫瑰,我為的是玫瑰。」
她問︰「誰是玫瑰呢?」
我唱著︰「蝴蝶本為采花死,梁山伯為祝英台。」
我找到了車子。
「你這個情況,不適宜開車。」她扶住我。
「不妨。」我說,「你放心。」
我推開她,上車,發動引擎。
我說︰「有空約會你,喂,你的電話號碼呢?」
她給我一張卡片,塞在我上衣口袋里。
我開動車子,向前駛去。
我大聲唱著歌,又叫這輛老福士切勿辜負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