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太初先睡,溥家敏回酒店,就剩我與黃太太,我做了咖啡與她一起對飲。
她說︰「你不必擔心溥家敏。」
我臉馬上就紅了,這個明察秋毫的太太。
她說下去,「家敏神情是有點恍惚,他有點糊涂,」黃太太的聲調很感慨,「他跟我說︰以為小玫瑰就是玫瑰。」
「太初才不像她母親。」我抗議。
「你不喜歡羅太太?」黃太太說。
我不出聲。我倒不是不喜歡羅太太,那麼美麗的女人……
「你是嫌羅太太生命中的男人太多?」
我面孔又紅了。
「你這孩子,好一塊古老石山。」黃太太嘆息。
我輕輕說︰「正經人從一而終。」
「你瞧我可是一個正經人?」黃太太問。
「自然。」我由衷地說。
她微笑︰「我也結過兩次婚。」
「我不相信!」我下巴跌了出來。
「我還拿這種事來唬你不成?」她說,「棠華,事情不臨到你自己頭上,你不明白,因此就不諒解,你與太初都太年輕,只知道黑是黑,白是白,卻不知道這兩種顏色當中,還夾著許許多多深深淺淺的灰色,你們太武斷了。」
「無論如何,黃太太,你最好對溥家敏說一聲,叫他別枉費心機,羅太太與她女兒是兩個人。」
黃太太點點頭,「誠然,太初是一個精明的女孩子,她不見得肯為感情付出偌大的代價,感謝上帝。」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太初很愛我。」
「自然。」
「我不明白你剛才那句話,愛情是免費的,根本不需要代價,愛情是愉快的——憑什麼人們認為要生要死的才是愛情?晚上睡不著也已經夠受罪了。」
黃太太微笑說,「這又是一個新的理論。」
「當時機成熟的時候,太初自然會跟我回香港。」
「太初已答應回香港。」
「誰說的?」我跳起來。
「家敏說的。」
我心中如被利刀刺了一下,「他說的,他怎麼知道?」明知故問。
「自然是太初答應他的。」
「幾時的事?」我雙手發冷,胃部絞痛,額角發汗,所有的血一下子涌到頭上。
「大概是這一兩天吧。」
「可是……」我的聲音有點嗚咽,「可是她從來沒向我提過,可是……」
「棠華,你們男人都有這個毛病,她有什麼事,她自己會得決定,遲些告訴你,你也不必氣成這樣。」
我不是氣,我只是仿徨,以往太初有什麼事都與我商量,芝麻綠豆到剪一寸頭發,都要問過我,現在連這等大事她也當我沒到,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經降到什麼程度了。
我自問一向信心十足,是個情緒穩定的人,現在也不得不承認亂了步驟。
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盡量鎮靜。
他們要我亂,我就偏偏不亂,我不要步方老先生的後塵,我才不。
我知道黃太太可以覺察到我這種倔強。
「剛才是你說的,棠華,戀愛要愉快,不是打仗,應是娛樂。」
我苦笑,「但是我有點發覺真相了,不管它是什麼,決不是輕松事兒。」
黃太太拍打我背部,用力頗大,一下一下的安慰傳過來。黃太太是那種使人忍不住要擁抱她的女人。
第二天,我見到太初時閑閑問她什麼時候回香港,肚子里的氣相當五百噸黃色炸藥,臉上還得作一派不在乎狀。
現在如有什麼人來訪問我,問及我有關戀愛,我就答以一個「苦」字。
太初沉吟著說︰「本來我掛著父親在這里一個人寂寞,現在他已經不在了,我何必留在這里……」
我提醒她︰「你還沒有畢業。」
「舅舅說可以轉到香港的大學。」
「第九流。」
「咦,棠哥哥,你不是挺喜歡香港?」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我也是為了你才答應舅母的,我想你父母在香港,我又與他們處得來,而且舅舅說得對,男人做事業要把握機緣,做建築這一行,最好發展地之一便是香港。舅舅說現在還有得做,你又蠢蠢欲動,我想到一舉數得,便答應下來。」
我的氣消了一半,「是嗎?是為我嗎?」
「你怎麼了?」她說。
大勢已去,我幫著太初收拾行李,替她打包寄回香港。她很舍得,大部分東西送的送,丟的丟,對她來說,唯一寶貴的便是她自己的作品,那一大批畫。
我卻忽然婆婆媽媽起來,連當年咱們在佛羅里達沙灘撿的一大盒貝殼都要帶在身邊——如果太初變了心,那麼保留這些也是好的——我深深為自己悲哀起來。
我快變成一個撿破爛的了,在雜物堆中徘徊,回憶。
一到香港,人生旅程便發展到新的階段,大家都不再是從前那個人,轉變是好是歹,誰也不曉得。人類對未知數的恐懼最大,轉變也是一種未知,對太初來說,這項未知不會太壞。
黃家上下會來不及地照顧她呵護她,以便彌補過去十余年來的不足。而對我——
而對我來說,他們對太初的愛會分薄太初對我的注意力,但事情要是真是這麼壞,我又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回去。事實上父母也想我同他們團聚,而且我學會了本事不去施展身手,也太對不起合家上下。
于是我們離開了聖荷西。
太初將住在她自己的小鮑寓內,她執意不肯搬進羅宅。黃家的人對她千依百順,便在山上的新建築內挑一層小鮑寓,替她裝修。太初一回香港便做了業主。
那層房子是溥家敏負責設計的。他是個中好手,白色與米色的裝修正是太初喜愛的。甚至連書桌上的筆架都準備好了,樓下兩個車位內泊著一輛小房車與一輛小跑車。
衣櫃一打開,里面掛著密密麻麻的四季衣裳,雕花的瓷囊掛在衣架側,內盛于花瓣,傳出草藥的清香。
有錢的確好辦事,但黃家為太初下的心思,又不止花錢那麼簡單,這一切一切加在一起,都表露了他們對太初的愛。
我浩嘆,如今我勢孤力單,要應付黃家談何容易,當年羅太太一回到香港,不也就住了下來?
太初那幢「小鮑寓」也還比我父母住的地方要大,三間房間打通成曲尺型的寬大睡房,一架擅香木的古董屏風內隔開了小型書房。
太初見了這陣仗便連聲道謝,顯然她是被感動了。我也很感動,他們對太初,確確實實是下了功夫的。
我沒有進黃振華的寫字樓辦公。我打算考公務局的職位。
黃振華著意勸我,一番話把我說得俯首無言。
他說︰「我知道,你要表示你的事業與妻子的娘家無關。誠然,氣節是重要的,男子漢大丈夫不得不避這種忌諱。但是棠華,請你記住,香港是一個走在時代尖端的商業社會,你若是不值三十萬年薪,任憑你是我黃振華老子,我也不會付你這個數字,我只認得才華,不認得人,你別以為三十萬折了美金,即使扣了稅還是筆大數目,足夠你在小鎮舒適地生活。告訴你,在香港,這筆薪水約莫剛剛夠你一個人略為寬裕的開銷,養妻活兒還談不上。你當然希望家人過得舒服,這里的生活程度就有那麼高,不信你去問問溥家敏一家八口連兩個女佣人的開銷是什麼價錢。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不得不顧及這些事。你放心替我做事,我要是單為親戚顏面便拉了你進公司,我做不到今天的事業。」
我有什麼理由不相信他?他騙我有什麼好處?于是我順理成章地進了黃氏建築公司。
太初的生活因順利而感慨良多。
她跟我說︰「原來不勞而獲是這麼快樂的一件事,舅母連鐘點女佣都替我佣好了,每星期來三次,我要什麼就有什麼,茶來伸手,飯來開口,而且他們又不來煩我,連太太都沒有叫我去陪她或是什麼的。嗚,我想這種日子過久了簡直大告不妙,人會變懶精的,」她笑,「舅母連香皂都買好了擱在那里,都是狄奧的,我忽然變成了千金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