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不起床去開門。門外站著驚惶的太初,一額頭的汗,她拉著我尖聲問︰「你為什麼不听電話?爸爸在醫院里!」
我頓時嚇醒了。「醫院?」我忙抓起牛仔褲套上,「怎麼會?我昨夜與他分手時還好端端的。」
「他心髒病發作,倒在地上,房東發覺,把他送進醫院,我已去看過他,醫生把他當作急癥處理,不準探訪,棠哥哥——棠哥哥——」她大哭起來。
我一語不發,與她趕到醫院去。
這是太初最需要我的時刻。
她父親于當天下午心髒病逝世,享年四十九歲。
太初哭得雙眼紅腫,傷心欲絕。
我把消息報告香港那邊。黃家電報電話絡繹不絕地來催我攜太初回港。
但是太初悲傷得根本連說都不會說,天天抱著她父親的遺物傷神。
對于黃家的勢利,我亦十分反感,現在太初返港已成定局,何必逼人急在一時間動身?她爸的尸骨未寒。
太初整個人消瘦下來,晚上睡得壞,白天吃得少。
她內疚在她父親有生之年沒有抽更多的時間出來陪他。
四十九歲。無論如何,誰都得承認這人是英年而逝,但方老先生活著的時候不論外表與內心,都已像一個五十九歲的老人。
他早就死了。
在他妻子離開他的那一日,他就死了。
黃家派來的第一個說客是溥家敏。
溥家敏與黃家有莫大的淵緣,這我知道。
我對溥沒有反感,他溫文有禮,英俊風流,而且他的態度好。
來到我們這里,他說明來意,便坐在客廳中出任說客。顯然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不過忠人之托,只好跑了來坐著。
他跟我說,「羅太太叫我來的……她叫太初別太難過。」
太初問︰「她自己為什麼不來?」
「她……不方便來。」
「我知道,」太初含淚說,「她看不起他,她看不起他!可是他已經死了呀。」
「不不不,」溥家敏分辯,「沒有這樣的事,太初,她並不是這樣的人,你們誤會了,她要來,又怕你們不歡迎,她天天等你們的消息,你們又沒有喚她一聲。」
暗家敏說︰「羅太太的脾氣是這樣的,過去的事便過去了,並不是薄情寡義,對方協文,對溥家明,她都是一貫的態度,你不能誤解她。太初,尤其是你不能。」
我嘆口氣。
這溥家敏一表人才,說起話來有時卻夾纏不清,像個戀愛中的女郎。
太初打發他,「你請回吧,我可以動身時自然會動身。」
他凝視太初,「我在這里陪你。」聲音很輕。我不由得生氣了,「這里有我。」
「多個人也好,葬禮還沒舉行,多個人幫手也好。」他說。
太初猶豫了,她終于點點頭。
我感覺到溥家敏對太初有特殊的感情,也許是為了她母親的緣故,愛屋及烏。但是,他太目中無我,可惡。
「我住在喜來頓酒店。」他說,「你們可以隨時找我。」
我說︰「反正你每天早上九點總會來這里報到。」
溥家敏沒有理會我語氣中的諷刺,他溫柔地對太初說︰「我明白你的心情,當我大哥去世的時候,我也只有一種感覺︰我巴不得跟了他去。」
大初听到這話,如遇到知己,抬頭看著他。
他嘲弄地說下去,「能夠跟去倒也好,這就少了數十年的煩惱。」
我愕然,像他那樣的人也有煩惱,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該買條繩子來自我了斷。
「但我還是活下來了,」溥家敏說。
溥家敏說︰「活得健康,活得高興,也就是報答了你父親的養育之恩。你想想看,如果他知道你這麼傷心、消極、精神不振,他會怎麼樣?」
他真會說話,那張嘴,樹上的鳥兒都騙得下來?
丙然,太初精神一振,全神貫注地聆听。
「我會每天來看你,」他說,「你要當心身體。」
「是是是。」太初感激說。
他拍拍她的手。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問溥家敏︰「溥太太沒有來嗎?」
他微笑,「她要照顧孩子。」
太初問︰「溥先生有幾個孩子。」
有心思管閑事了,由此可知心情是好點了,這溥家敏幾句浮滑的場面話生了奇效。
他答︰「目前六個孩子,四男二女。」
太初睜大眼楮,「這麼多!」
「多嗎?並不多,咱們上一代都有五六個孩子,孩子們有生存的權利,不必擔心他們的將來,如今的父母為了自己自由,逃避責任,只肯生一兩個……」
「人口太擠了。」太初說。
我沒有插嘴,因我覺得給太初一個輕松的談話機會,也是好的。
「當然,我只是說︰有資格生養的父母,可以多多生養,」他欠欠身,「我不是指每個人,世上總能為聰明人騰出空間。」太狂妄了。
太初問︰「溥先生認為自己是聰明人嗎?」問得好。
溥家敏微笑,「我為聰明誤一生。」
太初困惑了。
我咳嗽一聲,「喝杯咖啡好嗎?」
太初沒答,他先答︰「我要一杯黑咖啡。」
豈有此理,他當我是侍役?是後生?
太初說︰「我來做。」我與她擠到小廚房去做蒸餾咖啡。
太初教訓我︰「你怎麼對他不客氣?」
「他是老幾?我干嗎要對他客氣?」
「話不是這麼說。」
我冷笑一聲,「我現在才知道岳父的心情,但我比他堅強,我會斗爭到底。」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神經病!」太初白我一眼。
溥家敏探頭進來,「我能幫忙嗎?」
「這兒沒你的事!」我忽然露出不滿。
他一怔,太初白我一眼。她端出咖啡。
「改天我想替小玫瑰拍一點照片,」溥家敏說,「羅太太老想要小玫瑰的照片。我第一次見你,你才那麼半丁點兒大。」他看著太初,「可是那天我在飯店外踫見你,真是弄糊涂了,我還以為你是羅太太,可是羅太太有什麼理由這麼年輕?」他聲音確實有點迷茫。
太初問︰「真那麼像?」
「如果你眼角下多顆痣,更像。」
太初模一模眼角的小疤痕。
他們約定了星期六去拍照。
我知道我應當跟著去看他們照相,但基于一種驕傲,我沒有那麼做。男女之間最重要是一個「信」字,如果我不相信太初,咱們這一段就不樂觀。只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話雖然說得如此漂亮,心中卻不是滋味,這個溫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令我倒翻了五味架,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扁他一個人已經夠麻煩了,沒到一星期,太初她舅母也到了。
黃太太為人再可愛,我也沒好氣。
我說︰「太初,早知你娘家人多兼煩氣,咱們兩個人的事又作別論。」
說了出口又害怕她會隨口應我一句︰現在作別論也還來得及,于是心驚肉跳地看著她。
太初自然知道我心中想什麼,她豈有不知道之理,這個聰明玲瓏的女孩子!她既好氣又好笑地睨著我,卻又放我一馬,不作答,呵,可愛的太初。
葬禮舉行的那天,太初的舅母穿了套黑衣服,手里捧一束花,儀態端莊肅穆溥家敏站在她身邊。太初開頭抱怨她母親沒有出現,後來看見棺木就飲泣不止。
牧師以呆板和煦的職業語調讀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音,我心不致缺乏……」
溥家敏淘出手絹要遞給太初,我故意趨前一步,擠開他,把手搭在太初肩上。
「……我雖經過死蔭的幽谷,也不致害怕,你的杖你的竿,都領導我……」
禮成後我們撒上泥土與花,太初伏在我肩膀上哭。
黃太太什麼都不說,陪著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