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貢心偉承認,「她們在彼時彼地,只能做到那樣。」
「所以我們可以活下去,比她們做得更好。」
邱晴忽而落下淚來。
同樣的跳舞事業,今日與昨日的包裝全然不同,經營手法也趨現代化,邱晴把管理科學搬出來應用,設立一套較為完整的制度,吸引質優職員。
就是在這個時候,邱晴發覺前來應征的女孩子不但受過教育,且思想成熟。
記得她在這個年齡,還努力把整個世界分成光暗兩面,總希望陽光照到身上,新一代思想完全不同,她們只有目的,不理青紅皂白,要光的時候,信手開電燈,要多大的電伏都有,再也沒有人問︰像你這樣好好的女子到這種地方來干什麼。
邱晴發覺全市各行各業的人都志同道合急急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賺得最高的名同利,走捷徑當然要不擇手段,付出代價,假面具統統卸下,交易直接赤果,不下于她那一行。
邱晴把母親與姐姐的照片放大擱在寫字台上。
現在,女孩子看到案頭銀鏡框內瓖的照片會說︰「這是誰?服裝美極了,似齊格飛歌舞團。」她們再也想不到,那個地方叫新華聲。
除了心偉,也只有白色開篷車主能與她談心事。
他仍把她載到山頂去看霧港。
她笑說︰「你不換掉這輛老爺車?」
他反問︰「你為什麼不搬到山頂?」
「有這個必要嗎?」
「就是沒有。」
開篷車的主人現在是一間建築公司的合伙人,每日工作超過十五小時,創業期間,不是常常有空到山頂來逛,他與邱晴的見面時間不多。
餅去,年輕男女視感情為大業,再沒有可能,也得為戀愛而戀愛,什麼都可以拋在一邊,沉醉在對方的音容里。
新一代想法大大改變,人們的精神寄托由感情轉到工作上去,一般的想法是有鍵康有事業就不怕沒有伴侶。
這樣理智,其實喪失不少樂趣。
邱晴忽然說︰「能夠縱容私欲,最最快樂。」
斐敏新笑,「你看上去不像是一個有私欲的人。」
邱晴微笑,「怎麼沒有。」
「至少你從來沒有提起過。」
「你抽不抽得出整個星期的空?」
斐敏新詫異地說︰「那要看是什麼事。」
邱晴的目光看著遠方,嘴角仍然掛著那個笑容,「我的私欲。」
斐敏新欠一欠身,「沒問題,你把日期告訴我,我一定到。」
邱晴約了斐敏新去探外婆。
蒲東鄉下,春雨連綿,大片稻田,阡陌窄窄,把時光帶返十八九世紀,邱晴有備而來,穿著黑色膠底靴子,泥濘濺起,大衣沿腳斑斑點點,她用一方絲巾當雨帽,斐敏新打著大黑傘披著晴雨衣跟在她身後。
一整個星期的假!多麼奢侈,他沒想到他會到這里來,見什麼人?晚上宿在哪里,一概不知道,他很少發問。看得出邱晴最欣賞的也是這一點瀟灑,他一路上維護緘默。
邱晴滿以為外婆住在矮房子里,到了目的地,發覺是幢大磚屋,氣派宏偉,外牆足有三五公尺高。
一進大門,邱晴便看到院子里那棵大槐樹,怕有兩人合抱,枝葉連天,怕已有百歲壽命。
她轉過頭來,同斐敏新說︰「我們也在這里住下來算了。」
邱晴這些年來與斐君的對話,重意不重質,只講感受,不提事實,斐君早已習慣。
老實說,香港出生的他再也不覺得鄉下有什麼好處,早已留意到左右除卻這一幢大屋什麼都沒有,不要說七十一便利店或超級市場,連小市集也看不到,日常用品更不知要到啥子地方去采辦。
伊之面色便大大不以為然。
自幼在城寨長大的邱晴習慣要水沒水要電沒電,近年她最渴望心靈平安,不知恁地,一走近槐樹蔭頂範圍,她便覺得心中無限平靜。
有三數個兒童迎出來好奇地探望。
邱晴揚聲︰「外婆,外婆。」一邊飛奔著進去尋人。
斐敏新只是緊緊跟在她身後。
房子間隔深且遠,回聲處處,邱晴一間間尋過去,對這地方如賓至如歸,終于她听到有人問︰「是小晴來了嗎?」朱外婆在走廊另一端出現。
斐敏新目光本來四處瀏覽,老婦出現,他看到一雙精光四射炯炯有神的眼楮,呆在當地。
那精光隨即隱沒,只見邱晴擁著她說︰「講好來住一兩個月,結果一兩年還不見回來,不守信用。」忽然之間,她變成小孩子一般。
這一廂有三間房間,地方寬敞通爽,點汽油燈,傍晚,小小青綠色蜉蝣不住撲向燈火。
朱外婆說︰「屋子終于發還給朱家,我是正式承繼人,已經辦妥一切手續,三十年前逃難南下,三十年後回歸祖家,我在這里出生,也打算在這里終老,前兩天剛在想,只牽掛邱家小晴,心內牽動,沒想到你卻來了。」
「我感覺到你叫我,外婆。」
外婆看著斐君微笑,「這是誰呀?」
听消息,邱晴知道外婆已不打算回到大都會生活,一時十分惆悵,無暇回應。
斐敏新連忙答︰「我是邱晴的朋友。」
外婆忽然說︰「你會對她好,但可惜有緣無分。」
斐敏新有點尷尬,低頭不語。
邱晴像是沒有听見,自顧自說︰「我也想在這里終老,多平靜,山中無歲月,春盡不知年。」
外婆笑起來,「你還沒開始做人,就打算退休?」
斐敏新自問放不下,十年寒窗,他剛聚精會神預備來一個十年奮斗,分秒必爭,錙銖必計,睚眥必報,無論怎樣都不會到深山隱居,于是亦陪著外婆笑。
邱晴深深嘆一口氣。
「回去吧,還有大事等著你去做呢。」
「外婆,原來我想來接你回去,新房子已經蓋好。」
「房子我早就轉寫你的名字。」
「哎呀。」
「城寨就是這點兒好,不講差餉、地稅、厘印,不必通過律師轉名。」
邱晴微笑,外婆一派職業婦女口吻,誰說不是,她一生沒有靠過異性,獨立安排自己生活到老。
邱晴不知多佩服她。
「盡快回去吧,鄉下生活不適合你們。」
撲向燈火的蜉蝣已由草青色轉為黃褐掙扎死亡,但是新鮮翠綠的一群接一群又急急飛入。
斐敏新征求她的意見,「吉普車會等我們到十點鐘,你要不要走?」
外婆已經替邱晴拿定主意,「快走,快走。」
斐敏新松下一口氣,「我到廣場走走,二十分鐘後回來出發。」他完全不想知道邱晴的私隱。
外婆低聲同邱晴說︰「你現在也做得很大了吧?」
「現在時勢不一樣了,外婆,這話是姐姐說的︰金錢面前,人人平等。」
「我听說人家叫你邱老板。」
邱晴失笑,「你什麼都知道。」
「麥裕杰的人如是告訴我。」
「他想到美國去發展,把香港的公司交給我打理。」
外婆凝視她,「我相信你能勝任。」
邱晴與她緊緊相擁。
「快出去吧,人在外頭等你。」
邱晴遲疑著,拖延著時間,分明想說什麼,又開不了口。
朱外婆終于不忍,緩緩告訴邱晴,「他會同別人結婚生子,他不會娶你。」
邱晴一怔,低下蒼白的臉。
「但這無礙你們的感情生活,你會做他的紅顏知己直到老死,他深愛你且支持你。」
「只是這樣,外婆,只是這樣?」
「這已是最理想的結局,小晴,你還想得到什麼?」
她不甘心,「你怎麼會知道我們的命運?」
外婆笑了,「你們的命運全部寫在臉上,只消識字的人讀出來。」
她伸出手輕輕撫模邱晴的面孔。
邱晴輕輕伏在她膝蓋上,過一會兒,才站起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