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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 第21頁

作者︰亦舒

荷生強笑答︰「一直像打著了汽車引擎似的。」

「醫生怎麼說?」

「沒有答案。」

「我很樂觀。」烈戰勝拍拍她肩膀,「一定會痊愈。」

荷生拉拉他袖子,「烈火可好?」

烈戰勝聲音低下去,「他沒問題,可能參加一個進修計劃,排遣時間。」

荷生淒酸地說︰「他不肯收我的信件。」

「我已告訴過你。」

荷生牽牽嘴角,她總不相信他會做得到。

「他叫我帶口訊給你。」

「是什麼,他說什麼?」荷生緊張地看著烈戰勝。

「他認為你與言諾原屬一對。」

「叫他管他自己的事情。」荷生賭足了氣。

烈戰勝凝視她一會兒,嘆口氣,「有好消息給你,烈雲問起你的下落。」

「太好了,言諾,過完年我們去看她。」

「別太早高興,她的情況不甚穩定,一時記得,一時忘懷,記憶片斷不能連貫。」

「但她在進步。」

烈戰勝點點頭,踏上來接的車于,一邊對言諾說︰「晚上一起吃飯。」

見面的時候,卻只見烈戰勝一個人。

他解釋︰「言諾同他父親有話要說。」

荷生一怔,父子倆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何用千里迢迢,跑到這里來講,思念一轉,已經明白︰「是因為我嗎?」

「他父親要他回去。」

荷生猜對了,微笑道︰「言伯母非常不喜歡我。」她從前曾對荷生贊不絕口。

烈戰勝告訴她︰「今天晚上他們就在這間酒店的二樓宴客,請未來親家。」

荷生一呆。

漸漸打心底淒涼出來,當然,她不能叫言諾一輩子侍候在側,默默耕耘,不問收獲,但這麼快!

她清清喉嚨,「那位小姐,品貌學問都很好吧。」

烈戰勝說︰「是老言拍檔伙計的女兒。」

「言伯伯不是你的合伙人?」

「他想另起爐灶,我支持他。」

這樣看來,真不能叫言諾再墊支生活費了,人家會怎麼想,等那邊那位小姐發話,找地洞鑽都來不及,荷生知道母親尚有一點節蓄,或許要同她商量商量。

香而甜的香檳酒在荷生口腔里變得酸澀。

烈戰勝猶疑一下,把手放在荷生手背上。

荷生輕輕告訴說︰「言諾並沒有提起他要結婚。」

「也許他還沒有找到適當的時機。」

荷生只得點點頭,靜靜取起香擯杯,呷一口酒。

這個時候,震中才抵達荷生心中,她明白到自己竟是一個無法自力更生的人,她渴望自由,卻無能力振翅飛翔,荷生至為這個事實震驚。

她推開面前的美酒佳肴,「烈先生,我覺得不大舒服。」

「我不應該告訴你。」

「不,謝謝你知會我。」

「如果是經濟上的問題——」

「不。」

「那麼我送你回去。」

車還沒有來,兩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烈戰勝說︰「荷生你請稍候,我去叫司機。」

荷生呆呆地看著大堂中的節目牌。

忽然之間,她听到一陣歡愉的嬉笑聲,荷生抬起頭來,看到三對男女迎面走來,兩老一女敕,她起碼認得其中三人,他們是言氏夫婦及言諾。

只見言諾穿著禮服,彬彬有禮與女伴聊天,那女孩子肩上搭著一方輕而柔的青秋蘭披肩,巧笑倩兮,容貌十分秀麗。

太不巧了,荷生自慚形穢,急急要躲到柱後,本來這種場面不難應付,大家裝作看不見大家,便可避過,但不知怎地,言太太立定心思不肯放過夏荷生,她眼尖,立刻揚聲叫︰「那不是夏小姐嗎?」

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荷生身上。

言諾只看到瘦削憔悴的她沉默地站定,像是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但不,她的一雙大眼楮里仍然閃爍著倔強的神色,嘴角雖懷淒酸,脖子卻挺直。

言諾就是愛荷生這一點。

他撇下女伴趨向前去,「原來你與烈先生也在這里吃飯。」

言太太看見兒子的態度仍然如此親呢,不禁心頭有氣,竟轉頭對丈夫說︰「把別人害得家散人亡了,也該知足了,莫又出來尋替身才好。」

荷生怔住,她凝視言太太。

那中年婦女已被丈夫以目光及手勢阻止,頗覺得自己失儀,一抬頭,與荷生的眼神接觸,不禁機靈靈打一個冷顫,這雙眼簡直有毒,如一頭獸般透出精光,她連忙借故走開。

荷生一生中從沒被人如此侮辱過,握緊拳頭,全身發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言諾羞愧地向荷生道歉,「看我份上原諒她。」

餅一會兒荷生才能說︰「他們在等你,你還不過去。」

「荷生。」

「去吧。」

那個俏麗的女孩子折回向言諾招手,他只得歸隊。

言諾不滿地說︰「母親,你原不必那樣。」

言老卻顧左右而言他,繼續適才的話題。

言諾轉頭,看到荷生獨自站在那里,身形寂寞仿惶,言諾心頭一陣酸痛,忍無可忍,撇下雙親,撇下女伴與她的父母,不顧一切,大踏步走回荷生身邊。

言太太的眼楮瞪得如銅鈴,但一點辦法都沒有。

言諾走到荷生身邊說︰「我送你回去。」

荷生剛抬起頭,烈戰勝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怎麼,我才離開五分鐘,好像已經發生許多事。」

荷生如逢救星,「烈先生,你回來了。」

「車子馬上到。」

言諾低下頭,對于未能及時保護荷生,慚愧不已。

烈戰勝一出現就控制了場面,那班人如小學生見到訓導主任,個個循規蹈矩起來。

烈戰勝與他們招呼過,才與荷生上車。

他訕笑道︰「真不應該離開你。」

荷生面孔向著車窗不語。

「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

荷生喜歡听烈戰勝說故事,他的表達能力強,故事情節又豐富,荷生但願他時常有說故事的興致。

「我小時候,住在繼園台附近。」

荷生不以為奇,該區在五十年代最多新移民。

「一日放學無聊,在附近溜達,竟在山間發現一座秋千架,大樂,偷偷玩了一會兒,盡興而返。」

那必定是人家的花園。

「過兩日,放了學又去,只見已有人在,我不顧三七二十一,拉著架子,就要站上,忽然之間,面孔上著了一巴掌,金星亂冒,又被人痛罵一頓,只得知難而退。」

荷生動容。

「過數天,我再去。」

荷生驚愕,他自小是一個這樣的人,永不放棄。

「這一次,我看到白衣黑褲的女佣在推一個小女孩坐秋千,那女佣很婉轉地同我說︰‘這是私家地方,不是你可以進來的,走吧。’」

荷生怔怔地听著,他不外想她知道,他也受過羞辱。

「我終于走了,以後沒有再去。」

荷生雙眼潤濕,她明白他一番好意。

烈戰勝笑笑,「後來,我也賺得好幾座私人花園,卻並沒有設秋千架子,不過那熱辣辣的一巴掌,至今難忘。」

荷生問︰「打你的是誰?」

烈戰勝想一想,「是一個十四五歲穿唐裝衫褲身形粗壯的女孩于。」他大概永遠不會忘記她。

荷生點頭說︰「住家打工妹。」

「我猜想也是。」

「當時你有多大?」

「七八歲。」

荷生氣平了,笑出來。

「我一生受過不少挫折,皆能忘懷,大概無論什麼事,第一次最難應付。」

「謝謝你。」

烈戰勝面孔上打著問號。

「這個故事的寓意很好。」

司機把車停下來。

烈戰勝送她下車,抬頭看看天空,「明天會下雪。」

荷生茫然,她不懂天象。

烈戰勝緩緩伸出手,輕輕撫模荷生的面頰,隨即放開。

荷生卻如遇雷殛,退後一步,那感覺,他的手指一踫到她的臉,她便頓感一陣酥麻,她認得這種震蕩,她記得它不曾真正發生過,但卻在夢中經歷無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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