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生不忍听下去。
「是烈戰勝,」烈風說,「我的父親。」
荷生閉上眼楮。
「老人在案子結束之前心髒病發逝世,再猜一猜,他把大部分財產送給誰?」
荷生低下頭。
「又是烈戰勝,家母真誠覺得老人立這樣的遺囑只有兩個可能,一,他遭受恐嚇,二,他神經錯亂,于是聘律師起訴,但她沒有贏得官司。」
荷生忽然覺得疲倦及口渴。
「接著烈戰勝與家母分居,隨後單方申請離婚,他又如願以償,從此之後,他不正眼看我,我失去長子應有名分地位,烈火取代了我的位置,假使你是我,你會怎麼想?」
荷生嘆口氣,低聲說︰「我恨他。」
「對,我恨他。」
之後,烈風不再說話,他自斟自飲,荷生冷眼旁觀,卻不覺得他比稍早時更醉。
烈風的故事令荷生不勝負荷。
她站起來告辭。
烈風讓司機送她回去。
在門口,荷生作最後努力,「烈風,忘卻往事,從頭開始。」
烈風站在晚風中,很溫和地回答︰「人一旦失去曾經擁有的矜貴身份,不容易放開懷抱,也不會甘心願意那麼做。」
荷生無言離去。
沒想到會與烈風成為朋友,烈火要是知道,反應一定激烈。
荷生返到家中,見母親外出,屋內靜悄悄,並無傾訴對象,便卸妝洗臉,做了冷飲,喝個飽,正欲胡混,忽爾听得有人叫她。
「夏荷生,夏荷生。」
她抬頭問︰「什麼事?」
兩個黑衣婦人不知幾時已經不請自來,一人一邊,拉扯荷生,「快,快,周老爺快要歸天,你還不隨我們來。」
荷生才要辯說不認得周氏,已經被她們拘著越走越遠,荷生嚷︰「慢著,我要同母親說一聲。」
熬人們笑說︰「夏太,早就知道了,你以為她是胡涂人?」
荷生只得跟著她們走,腳步如飛,如騰雲駕霧。
一下子來到琪園,游上二樓,婦人對牢一扇門說︰「還不進去。」用力一推,便把荷生推進門去。
荷生只覺身體毫無困難地穿過大門,來到房內,還在訝異,只見房內黑壓壓的站滿人,房中央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位老人,正在申吟。
荷生下意識地知道,這人便是周老爺︰周琪女士的父親,烈戰勝的岳父,亦即是烈風的外公。
荷生看到周琪跪在床頭握緊父親的手,像是在懇求寬恕,奇怪,她看上去好年輕,烈風呢,荷生的目光搜索烈風,呵,他循例站在母親身後,怎麼,還是個少年哪,荷生驚訝,靈光一閃,才明白她回到多年之前去了。
荷生想叫出來,但看見老人吃力地揮手,「去,走。」他要逐開周琪。
這是怎麼一回事?
老人接著示意烈戰勝過去。
荷生看到周琪恨恨地退開。
老人當著醫生、看護、律師的面說︰「我已立遺囑……」說到這里,臉色已變。
荷生害怕,退後兩步。
周琪站在角落,臉色陰沉,握緊拳頭。
荷生像是明白了什麼,她問周琪,「是你,是你辜負了周老爺?」
周琪卻沒有听見,拉開房門就走,荷生不由自主地跟出去,走廊又黑又長,走來走去看不見亮光,走來走去見不到盡頭。
荷生驚怖已極,大聲叫喊,一躍而起。
哪里是琪園,她躺在家中沙發上魘著了。
窗外漸漸下著秋雨,十分富有情調,荷生見露台外晾著衣服淋濕未收,連忙去把衣架子抬進室內,一忙,把夢境忘掉一大半。
烈家的人可不讓她喘息,電話急隨而至。
烈火對荷生說︰「小雲的情況已受到控制。」
這倒是一個好消息,荷生松口氣。
烈火說︰「我倆許久沒有私人時間。」
「我要寫功課。」
「本想教你做壞學生。」
「還用你教,我可以做你師傅。」
「萬幸我比你早畢業。」
「對,別影響到言諾。」
烈火沉默一會兒,「關心他是應該的。」
「你多心?」
「你想。」
荷生那篇功課一直沒有寫好。
第二天她隨烈火出海,快艇飛馳,陽光與浪花隨風打在她臉上,黃昏回來,面孔曬得金光四射。
回到岸上,荷生都覺得身子左右隱隱擺動,如置身海浪,微微似有暈眩感覺,也是一種享受。
她累得走不動,烈火把她背上四樓。
在門口踫見夏太太,烈火急急放下荷生,打個招呼,飛奔而去。
荷生知道她與烈火之間已經容不下其他事,包括母親與那警戒的眼光。
荷生想搬出去住,又怕傷害母親,奇怪,此時此刻,最重要是與烈火在一起,荷生心中幾乎沒有別的念頭。
荷生不相信她會變成這樣,把所有的精力興趣都集中在烈火身上。
多麼危險。
最後交上去的那篇功課,是花三百塊費用請同學捉刀做的。
書友中有一早具經濟頭腦的人才,很坦白地說︰「荷生,我寫的全是行貨。」
「不要緊,」荷生微笑,「趁真正救世的天才尚未出生之前,多賺一點稿費。」
他很愉快地說︰「真的,沒有人好過我即可,我何用好過自己。」
荷生並不擔心此君,荷生擔心她自己,學期開始以來,尚未打開過書本,有不少課文需要死背,如何考試?
烈雲出院那日,荷生沒有隨烈火去接,荷生怕她的出現會令烈雲想起該宗不愉快的事,她洞悉太多秘密,她怕烈雲不自在,烈雲需要靜養。
餅兩天荷生在琪園大門口踫到烈雲。
「好嗎?」荷生笑著招呼。
烈雲轉過頭來,神情仍然有點恍惚,見是荷生,放下心來,便問︰「等二哥?」
荷生正坐在烈火的車子里。
「你呢?」
「我出來吸口新鮮空氣。」
荷生下車與她並排散步。
是烈雲先提起,「你見過周琪女士,也見過我母親,覺得怎麼樣?」
荷生非常詫異,只有一個人能把這次約會的詳情告訴她,荷生沖口而出︰「你還在見他?」
烈雲牽牽嘴角,笑得苦苦的,「我只關心他一個人。」荷生失措,「烈雲,這是不對的。」
烈雲看著荷生,「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但社會自有一套律例,雖未臻完善,我們亦應盡量遵守。」
烈雲笑了,握住荷生的手,「你真的關心我。」
荷生點點頭。
「那麼我不妨告訴你,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事實跟你看到的,頗有出入。」
「烈雲,我猜你還是同那個人疏遠的好。」荷生急了。
烈雲想要解釋,略為躊躇一下。
但烈火已經出來,叫荷生上車。
荷生對烈雲說︰「考慮我的勸告。」
那邊廂烈火興高采烈,「父親早該下這個決定。」
荷生看他一眼,是什麼決定今得他如此開心?
烈火神采飛揚,「父親到今天才肯把烈風逐出局。」
荷生的心一沉。
「從此之後,不讓他踏進公司半步。」
荷生吃一驚,烈火恨他的兄弟,遠比恨一個陌生人多。
烈火轉過頭來對荷生說︰「我希望父親登報正式同他月兌離關系。」
荷生說︰「烈火,你已是你父眼中的隻果,早就是他的儲君,何用逼人太甚。」
列火看著女友,「今日心情太好,不同你爭論,」他笑,「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慶祝?」
他開動車子,荷生在倒後鏡中看到烈雲小小蒼白的身型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荷生肯定她已听見剛才烈火那番話。
烈火繼續說︰「父親想同你吃飯,我替你約了星期三。」
荷生這才回過神來,「呵那我要去置件正經衣服。」
語氣與臉容都稍欠風騷。
烈火得到的,正是烈風失去的。
荷生幾乎想跑到烈戰勝面前去說︰「你的偏心造成他們兄弟鬩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