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生已經有三分酒意,轉過頭去,遠側一張桌子上,坐著個熟人,見荷生看他,頷首示意。
荷生嚇一跳。
是烈風。
荷生連忙注意他的女伴,那女孩子穿得很暴露,正翹著嘴不高興。荷生見不是烈雲,放下一顆心。
為什麼擔心是烈雲?好沒有來由,荷生覺得她似走入迷宮,無數出路,統統是死胡同,只有一扇活門,但偽裝得和其他通道一模一樣。
同學問︰「他是誰?」
「朋友。」
「咄,一朋三千里,老老實實,我就沒有請喝克魯格香檳的朋友。」
大家一陣哄笑。
荷生再回頭的時候,烈風與他的女伴已經離去。荷生發呆,他們那一家人,愛來就來,愛去就去,專門在普通人的生活中留下不可磨滅的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來,到最後,凝固了,變成年輪,他們卻當是等閑事。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下半場不勝酒力,散局各自回家。
荷生並沒有醉,只是累。
一如所有喝醉的人,不肯承認醉酒。
一如所有無才不遇的人,只是混賴社會。
第二天醒來,荷生先是想︰喲,怎麼撐得到學校去,隨即覺得頭痛欲裂,這才想起,她正在放暑假,可以自由地在床上再躺個大半天,于是大聲申吟。
昨天的事,一個個歸隊,在她思維中出現。
不住地揉著太陽穴,荷生蒼白地起床找水喝。
走過客廳,看到有人端正地坐在沙發上等她。
是吉諾,他沒有叫她,靜靜地以他明亮的眼楮看著她。
荷生從來未曾笑得這麼假過,「我母親呢?」
「伯母有事出去了。」
「怎麼不叫醒我?」
「推過你叫過你,你沉睡不覺。」
言諾一臉困惑,荷生當然曉得他為什麼而來,她用手捂著臉,嘆息一聲。
「荷生,昨夜烈火來找我。」
荷生說︰「我先去漱口。」
「不,你坐下來,听我把話說完。」
荷生低著頭,「請講。」
吉諾應該得到一個解釋。
「烈火所說,都是真的?」
荷生覺得越拖得久越是殘忍,面臨試練,她鼓起勇氣答︰「是。」自己都覺得這個字像一把利刀,直剜人人心。
言諾要過一會兒才能說︰「荷生,這是不可能的事,你認識他,還未超過一百個小時。」
荷生輕輕地說︰「這不是時間上的問題。」
「你根本不清楚他的底細。」
「並無需要知道。」
「你認為你做得正確?」
「同對與錯一點關系都沒有。」
「荷生,我不明白。」
荷生迷惘地抬起頭來,「我也不明白。」
「我竟一點不察覺,我像個盲人。」
「你責備我吧,言諾,我傷害了你。」
「這是你的錯嗎?未必。」
言諾的聲音里混雜了悲哀、無奈、失望,但荷生听不到任何恨意,他是一個君子人,在任何情況之下,他都維持著應有的風度。
言諾別轉面孔,「我沒有爭的習慣。」
荷生答︰「也不值得那麼做。」
吉諾站起來,不知怎地,腳步踉蹌,撞向茶幾,荷生欲伸手去扶他,他閃避,荷生看到他右手指節粒粒瘀腫。
言諾輕輕說︰「我也沒有打架的習慣,出氣對象只是一堵牆。」
荷生聲音顫抖,「相信我,吉諾,這是我的損失。」
吉諾微笑,「是嗎,那我得到的又是什麼?」
荷生不能回答,怔怔看住他。
三個人坐一起玩一局游戲,有人贏,就一定有人輸,一桌上的籌碼不會不翼而飛,必然有人失有人得,怎麼可能三個人一起輸。
但荷生明明沒有賺的感覺。
言諾伸出手來,輕輕撫模荷生的鬢角,過了一刻,一聲不響地離去。
荷生對著電視機,下午時分,正在播映動畫片,貓與鼠正作永恆的追逐,荷生覺得生活中沒有更悲慘的故事了,她淚流滿面。
荷生為自己而哭,她不擔心言諾,像他那般人材,哪里找不到賢良美慧的伴侶。
夏日余下的日子,荷生蜷縮在屋內,不肯外出。
她母親完全知道發生什麼事,愛莫能助,因此不發一言。
待荷生有勇氣面對現實的時候,立秋已過。
這段時間內,她不想見任何人。
返學校辦新學期入學手續那日,她生怕踫到言諾,任何男生走過身邊,她都嚇一跳。荷生淒涼地想,唯一問心無愧的是,她不是個一腳踏兩船的女人。
辦完正經事,約好同學買書,走到門口,听到汽車喇叭響兩下,荷生沒有留意,同學轉過頭去看,隨即笑說︰「找你呢,夏荷生。」
荷生吞一口涎沫,這樣的作風,像煞了一個人。
她僵硬地轉過頭去,看到車里的人,怔住,不禁問︰「烈雲?」
烈雲探出頭來,笑道︰「請上車來。」
烈家作風是不會變的,假設其余人等一概听他們命令,以他們為重。
荷生正猶疑,同學已經諒解地說︰「找到書會替你多買一本。」
荷生好生感激,那邊烈雲又按兩聲喇叭。
荷生過去上車。
「烈小姐,或許你應考慮預約。」
烈雲笑道︰「夏小姐,這兩個月來你根本不接電話。」
烈雲所說屬實,荷生作聲不得。
「別叫我下請帖,我二哥說,你不收信件。」
荷生只是賠笑。
「你瘦了許多。」
荷生轉頭問︰「誰叫你來?」
烈雲正在拐彎,一腳踩著煞車,輪胎與柏油路磨擦,吱吱發響,她笑問︰「我自己不能來?」
荷生不出聲。
「好好好,是二哥讓我來看你心情如何。」
這樣說,他們三個人的事,烈雲全知道,唉,也許烈家上下全知道了,荷生尷尬得漲紅面孔。
她驀然抬起頭來,「我們到哪里去?」
「到琪園好不好?」
「不不。
烈雲笑,「看你急得魂不附體。」
荷生氣急敗壞,「烈雲,這麼多人當中,你首先不應開我玩笑。」
烈雲溫柔地說︰「你講得對,荷生,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幫了我一個大忙。」
荷生吁出一口氣。
「這樣吧,我們到會所喝杯茶。」
「你送我回家豈非更好。」
烈雲十分詫異,「你想躲到幾時?他們已經沒事了,言哥哥每天下午四時到七時都與二哥一起辦公,過些時候還要齊齊出差到東京去。」
荷生大吃一驚。
她像那種二次大戰孤身流落叢林四十年的日軍,猛地听見戰爭結束世界和平,不能置信,拒絕返回文明。
「讓你靜這個多月還是我的主意,二哥每晚開車到你家樓下你可知道?」
荷生像在听別人的故事,不,她不知道。
沒想到有人會這樣做。
「有一兩次我與他在一起,靜靜地喝杯咖啡,偶爾聊幾句,並不悶。」
兄妹倆坐在車子里,借月色仰視露台,盼望伊人出現,可惜的是,有露台的人家通常不到露台站,只有佣人淋完花之後晾衣服。
烈雲問哥哥︰「她出來你打算怎麼樣?」
烈火把頭伏在駕駛盤上,「我不曉得,吹口哨或許。」
烈雲駭笑,「可是你從來沒有怕過女孩子。」
烈火口氣也帶絕望的意味︰「我知道,這次我劫數難逃。」
烈火從來沒有這般嚴肅過。
「他熬過一段相當痛苦的日子。」烈雲說。
到了俱樂部,烈雲去停車,荷生先找到台子坐下,還沒叫飲料,已經有人走過來,擋在她面前。
荷生苦笑,烈雲當然是有陰謀的。
她抬起頭,意外地看到白衣白褲的烈風。
「不介意我坐一會兒吧。」
「當然不。」
烈風手上拿著一杯啤酒,他彬彬有禮,為荷生叫了飲品,向她舉杯,「謝謝你。」他說。
荷生奇問︰「為什麼?」
烈風苦澀地答︰「你不歧視我,你沒戴有色眼鏡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