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雲覺得這個時候最需要給小雲灌輸正確思想,于是馬上打斷她接上去︰「爸爸如果搬出去,也並非世界末日,這是你父母的一項私人決定,你無須宣揚給同學知道。」
小雲看著母親,「我們搬大屋買新車的時候,你也叫我不要聲張。」
「根本是同樣原則,是我們周巫兩人的事,與人無尤。」
小雲不語。
同學們遲早還是會知道的,不是守不住秘密,而是當事人根本不覺得是個秘密。
女孩子們在父母分居後循例跟著母親生活,男孩子則追隨父親,基于這個原因,極少女性選擇生男孩子,怕婚姻出毛病後連帶失去孩子。
政府早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並且關懷到將來男女人口會得不平均發展。
男同學在說起家庭破裂時語氣反而每多惆悵,像張小彪,他不只同小雲講過一次︰「真懷念母親,她當家的時候我永遠有熱湯喝,天天還有干淨的替換衣裳。」
比較起來,女孩子仿佛稍嫌涼薄,她們不常常提到離去的父親,即使說及,也學著大人的口角,淡淡地說︰「他們在家的時候,也同不在家差不多。」可見成年男性仍然不大參予家務事。
小雲與父親的感情特別好,周至佳曾為她們母嬰告了半年假,在家照顧大小事宜,直到大學人事部發出警告信,他才依依不舍地返回公司,也許遠在那個時候,已經有跡象顯示,周至佳酷愛家庭生活。
小雲不舍得父親,一歪頭,滴了豆大的眼淚來。
蓓雲暗暗嘆口氣。
女兒扯著母親衣袂,「為著我,媽媽,為著我,再試試與爸爸談一談。」
蓓雲沒有法子,只得說︰「好的,為著你。」
那晚深夜,至善通知蓓雲︰「至佳在我這里。」
蓓雲諷刺地說︰「多熱鬧,兄妹倆多談談。」
至善一句多余的話都不敢說,只怕得罪蓓雲,立刻掛斷電話。
他再不回來,有沒有他已毫無分別,最笨的人才動輒離家出去。
第二天,胡乃萱與她打一個照臉,「你瘦了。」
蓓雲打一個突,這麼快見功?連忙模一模臉頰,接著岔開話題︰「今年到何處渡假,還是老規矩?」
「當然,」胡乃萱爽快的答,「我們兩對母女,往世外桃源南太平洋第七號珊瑚島去痛痛快快輕松兩個禮拜。」
蓓雲干笑數聲,「你的良人王日和從沒提過抗議?」
「他也落得松口氣,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對著咱們母女,你以為日子易過?」胡乃萱頗有自知之明,「他也要放假,回美洲與父母團聚。」
蓓雲不語。
「喂,不是中途交卦吧,旅行社那邊去年已經訂下行程。」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
「你看你的臉色,是該放假了,去好好曬曬太陽,躺在棕櫚樹下喝椰子釀的酒,與女兒調笑,對了,老板批準假期沒有?」
「批了。」
胡乃萱惆悵地說︰「可見我同你還不夠重要,老板已經有兩年不批雷蒙陳放大假了,我就不信沒有他不行,那阿陳立即言若有憾地四處訴苦,天天裝出忙得欲仙欲死的狗樣來,叫人吃不消。」
蓓雲仍在發呆。
在這個時刻帶著小雲離家,家就真空了,家就不似一個家,可是往好處想,抽離,走遠些,冷靜一下,也未嘗不是好事。
蓓雲決定順其自然,「好,我們依原計劃出發。」
胡乃萱哪里知道周至佳與巫蓓雲的事,笑道︰「實不相瞞,我的夢魂早已飛到七號珊瑚島去了。」
蓓雲喃喃說︰「听說第八號珊瑚礁的水質控制得更好。」
老胡神秘兮兮的說︰「小姐,你沒听說過有些不正經的做生意的男人在第八號出沒?」
蓓雲一怔,「呵,那更加要去見識見識了。」
老胡咕咕笑,」帶著兩個女兒?」
周至佳一直沒回家。
由至善替他取了衣物過去換。
蓓雲仍然關心,「你那邊往得下?他不嫌遠,不怕孩子們吵?」
至善笑答︰「所以我勸他早日歸家,減輕我們負擔。」
蓓雲說︰「告訴他,在家千日好。」
至善問︰「你們母女幾時回來?」
「同往年一般,兩個星期。」
「是第七號珊瑚礁吧。」
「明年希望你們同孩子也參加。」
「六個人齊齊出發是什麼價錢,」至善笑,「後園曬曬太陽算數。」
「快樂是一種心態,不在乎物質多寡,至善,我最佩服你。」
「我?做一個最最無用的人,當然最最輕松。」
出發前一日,周至佳撥電話祝她們母女倆旅途愉快。
小雲與父親依依不舍說了很久,她一向是個熱情的孩子。
蓓雲邊收拾行李邊問她︰「余小明情況有無改良?」
「好多了,功課亦趕得及交,他父親身體也較前些時候進步。」
「他母親呢?」
「余小明恐怕已經永久失去他母親。」小雲十分遺憾。
「不要太過悲觀。」
「是他父親剛愎自用客慘了他,他一心以為可以獨力撫養余小明,可是你看……小明的母親可能未知小明的慘況。」
「開頭當然手忙腳亂,日後大家會習慣的,你不知道我們剛添了你的狼狽狀,簡直惶惶然不可終日,被一個體重三公斤的小東西支配得團團轉痛不欲生。」
小雲忽然說︰「媽媽你對每個人都那麼諒解。」
蓓雲靜默一會兒,「你指我對你父親的態度欠佳?」
小雲默認。
「將來你會明白,小雲,那是因為對一個人付出過多,對他的要求也相應提高,因此不能原諒他,一如原諒無關痛癢的人。」
小雲躊躇,「可是你永遠容忍我。」
蓓雲瞪眼,「誰說的?你試試挑戰,叫你看到我的厲害。」
小雲吐吐舌頭。
胡乃萱的電話打斷母女對話︰「蓓雲,計劃有變,不過決定在你,一切以你的意見為重,旅行團把我們的記錄弄錯了,第七號名額已滿,要一個月之後才能出發,第八號尚有余位,你說如何?」
「我反正想去第八號增廣見聞。」蓓雲一向在小事上隨和。
「好極了,索性改往第八號。」胡乃萱歡呼。
蓓雲欲急急拋下世俗煩惱,去逃避現實,透口氣,即使是極短極短時間,也聊勝于無。
一登上飛機,她知道目的已經達到。
小雲與小萱可以說已全部不需大人照顧,她倆聊得頭頭是道,話題無窮。
老胡滿意地說︰「終于甩了這塊貼身膏藥,又懷念彼時女兒纏我的溫情。」
「終有一日子女會離父母而去,過獨立成長生活。」
「早知遲些才生他們。」
「你願意再來一次嗎?」
「你呢?當年一定有留下若干顆卵子吧,有備無患。」
「我的在市立醫院冷藏庫。」
「趁早決定,最佳有效期只得十五年。」
「從頭開始?唉。」
「看樣子你也舍不得交給醫院全權代育,同我一般迂腐。」
「他們那套育嬰法……電腦室內一個機械人照顧十來個嬰兒,只怕有疏忽。」
「照統計要比人力育嬰更安全可靠,只是欠少溫情。」
「我情願用人手。」
蓓雲笑了,「你抽調得出人手嗎?」
「除非雙腳可以當手用。」老胡苦笑又苦笑。
「小小的男孩子,穿著球鞋,頑皮得不得了,犯了錯誤可以打他手心,任他痛哭,不予理會,因是兒子,自幼要訓練他,多好玩。」
胡乃萱吃一驚,「蓓雲,你不是當真的吧。」
「我不行了,我已做過手術,我只能有小雲這個女兒。」
「不是沒有辦法的。」
「算了,老胡,你看窗外這片碧藍的海,活著真還是好的。」
胡乃萱要到這一刻才發覺老友有難言之隱,心事一籮筐一籮筐,不過她如決定不說,她也決計不問,這是現代人交朋友首要守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