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親戚焦急。」
「表兄弟姐妹已經老大,他們的孩子又還小.沒有那個年齡的階層,可略為安心。」
「我打算接她過來渡假小住。」
「好主意,我來陪她。」
曉陽嘆口氣,「這半年來,本地一個游行接一個游行,不知是什ど氣候。」
「姐姐,我兩個朋友郭劍波與範里結婚了。」
曉陽很高興.「那多好、」她不喜歡小冰.只覺得妹妹安全了,「我最近認識一位年輕建築師,介紹給你如何?」
「留著你自用吧。」曉陽沒精打采。
「去你的。」
曉敏在洗臉的時候照見了自己.嚇一跳,竟瘦了這許多,皮膚黯然無光,發梢枯干,額角上全是疙瘩,像是老了三五年。
原來曉敏會得嘩一聲撲到美容院去整頓儀容,這一天,她只模模粗糙的皮膚,打開報紙閱讀重要新聞。
到這一天,她才覺得溫市星期天不出報紙是一宗相當滑稽的事。
曉敏開一罐啤酒,看著太陽下山,已經十點敲過了。
電話鈴驟然在黑暗里響起來。
又是大姐來吩咐小妹。
曉敏連忙去听。
「曉敏!曉敏。」一把嘶啞的堅音,背景雜聲之多,猶如千軍萬馬壓境,
「胡小平,可是你?」曉敏混身寒毛豎起,大聲直叫。
「我的天,曉敏,我的天,曉敏,來不及了,坦克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ど多的坦克車,毋忘我,曉敏,毋忘我。」
「胡小平,回答我,你在哪里!」
曉敏緊緊抓住電話筒,指節發痛,她先是听到陣陣呼喝,然後是僕的一聲,重物墮地,電話線隨即割斷,只余連綿不斷的嘟嘟嘟。
曉敏走了真魂.她捧著頭蹲到房角,縮成一團,混身冰冷,只覺一陣麻痹自足尖開始漸漸上升至全身,到達頭部的時候,眼前發黑,不能視物。
她蜷縮成一團的身體倒在地上。
不知道過多久,曉敏才漸漸恢復知覺,一邊身子已壓得麻木,她掙扎著起來,第一次體會到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滋味。
她失去主宰,茫然坐下,不知道要做些什ど,她甚至沒想到要找人傾訴適才那可怕的經歷。
她試圖再與胡小平聯絡,一直到天亮,音訊全無。
曉敏不覺得票,也不覺得混。
忽然像是听到房內有笑聲傳出來.「曉敏,咖啡在哪里?」
她霍地站起來,「在這里,我在這里!」
她撲進房去,哪里有人。
電話鈴又響.曉敏又僕出來,是曉陽歇斯底里的聲音︰「快,快看新聞。」
曉陽像是要趕著去通知別人,啪一聲掛掉線。
曉敏呆木的視線落在熒幕上,只見黑暗中火光融融、人潮像螞蟻似朝四處散開。
曉敏張著咀困惑地看著這一幕發生,她的生活經驗、學識、智能、以及思考能力都不足以分析這件事情,她整個似被掏牢,無法整理情緒。
遙遠地,不相干地,她同自己說︰呵,為什ど人類的血液會是鮮紅色,倘若是白色,或是黑色,豈不是沒有那ど觸目。
餅了很久,新聞片段已經結束,曉敏忽然听見自己牙齒互相扣撞,發出有節奏的響聲。
曉敏努力合攏咀巴,然後發覺膝頭也開始抖起來。
她驚恐莫名,又慌忙按住膝頭.一連串滑稽的大動作、都無法控制自己的肌肉。
曉敏絕望地放棄。
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敲門,有人在門外說︰「曉敏我是郭劍波,快開門!」
曉敏這才記起來,她有個朋友叫郭劍波.怔怔地啟門、有人過來把她拉到懷中抱住。
有人說,「沒有事,沒有事,哭出來好了,他們已經盡力在尋找胡小平的下落。」
曉敏定楮一看.抱住她的原來是範里,範里雙目腫如核桃,尚不住沁出淚水,倒過來安慰朋友,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個緊急任務在身,範里才沒有垮下來。
曉敏只能說出「範里」兩個字,眼皮、臉肉、咀角,都不由自主簌簌顫抖。
冰劍波連忙絞出熱毛巾敷在曉敏臉上,把她扶到沙發躺下,喂她吃藥。
冰劍波說,「曉敏若休克,馬上送她到醫院。」
他隨即發覺新婚妻子根本沒有听見他的話,範里雙目緊閉、淚如雨下。
冰劍波無言.把頭頂在牆壁上。
接著數天,顧曉陽把女兒也帶來與他們商討問題,往往談到天黑,只叫小陽出去買點心充饑。
此刻,憔悴苦惱的曉敏反而沉著的說︰「我想回香港等胡小平的消息。」
她姐姐反對,「我不贊成,母親後天到,你忍心叫她失望嗎?」
範里不語,她一直自卑地認為已經離棄父母兄弟,再無資格發言,勸人也離棄親友。
曉敏說︰「胡伯母也許需要我。」
曉陽瞪起一雙丹鳳眼,「你親娘更需要你。」
「自私!」
「每個人都自私地搞好自己,搞好家,自然國泰民安。自顧不暇,一天到晚掛住去搞別人,是正確道路嗎?」曉陽的聲音早就嘶啞。
這幾天屋里堆滿藥,醫喉嚨的、醫眼楮發炎的、寧神的、治胃抽筋的,擺了一桌。
曉陽問妹妹;「華僑就不能辦大事,中山先生是什ど身分?總督與兩局議員都已經出面,胡小平躲得過就是躲得過,」
小陽買了熱辣珠的匹薩餅回來。
本來阿姨一人可以吃一個,吃完才吐舌頭說如此好胃口實在可恥,此刻她只咬一口,咀嚼半晌,還吞不下去,急急吐出來。
小陽也實在不想吃。
罷才賣匹薩的是一個印度人,貨銀兩兌的時候忽然對小女孩說「太慘了。」
小陽一言不發,轉頭回家。
她約莫知道發生下什ど大事,那樣愛美的母親,居然好幾天沒有換衣服,天氣漸熱,仍穿簿呢套裝,平日叼嘮專橫,此刻句句道理。
阿姨同她說.「小陽,人人老了十年,你也沒有例外。」大概是正確的。
他們守在電視前面看新聞,自清晨至夜深,天天是頭條、加上特別報告、似百看不厭。
整條片打東街,好似沒有別的話題,小陽一早八點被派到附近雜貨店去輪中文報、要預訂,不然就賣光,下午六七點又去問;「有號外嗎,有號外嗎。」
雜貨店小伙計看著橫排的號外兩字、讀成外號,「外號一樣四角。」
小陽更正︰「是號外。」
「什ど叫號外,」那外國出生的小伙子第一次接觸到這個名詞。
小陽回答他︰「報紙每張都有編號,這一張是編號以外,為著大新聞特別出版的。」
伙計當場把小陽當神童,「你從哪里學來?」
是郭劍波叔叔告訴她的。
雜貨店老板娘不知來自哪一個省哪一縣哪一鄉,朝朝早打掃店鋪啟市,都習慣上一卷錄音帶,听听家鄉的曲子,聊慰思鄉之情。
那一朝,如千百個早上,她听到她听過千百次的由郭蘭英唱的民謠︰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洪湖岸邊是嘛是家鄉呀,清早船兒去呀去打網,晚上回來魚滿艙……
可是老板娘忽然崩潰下來,坐倒地下,痛哭失聲。
小伙計時忙奔過去,「媽媽,媽媽。」
小陽非常害怕,丟下一塊錢,也不要找贖了,拔腿跑回家去,並沒有向大人說起這件事。
數日間她真的長大十年不止。
阿姨領著她去參加一個為百歲老人舉行的追思禮拜。
小小禮拜堂里只有聊聊數人,鮮花清香揚溢空間。
曉陽看見曉敏阿姨跪在長凳前默禱,這個往日天掉下來都不相干的阿姨如果再哭下去,眼楮只怕會瞎掉,小陽真正擔心。
冰劍波去扶起曉敏,「有好消息,大使已去交涉.證明持英國護照的胡小平現被扣留在公安部、他生還,據說額角在跌倒時受皮外輕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