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不禁一怔,郭劍波竟不羈地坐在台子上,雙手舞動,正在朗誦耳熱能詳的空洞人,他的魅力發揮到淋灕盡致,學生們全神貫注地看他演繹。
什麼都靠攝魂大法,曉敏莞爾,賣人壽保險、演戲、寫小說、演講……目的是要戰勝群眾的意志力,理直氣壯嬴取他們的歡心。
很明顯,無論郭劍波、顧曉陽、胡小平,都是成功例子,曉敏自嘆弗如,不過,她解嘲地想,總得有普通人當觀眾呀。
曉敏目光四處探索,她在找範里,不見人,輕輕松口氣。
小器,不,只是好奇。
小冰終于朗誦完畢,縱身下台,曉敏听見前座的同學笑說︰「去年的英語系學生說郭臣最精采便是這個表演。」
「年年如此,」另一個答︰「也難為他了。」
「可惜口音不純。」
「別忘記艾略月兌是美國人。」
「英裔美藉。」另一個說。
曉敏感喟,吃任何一行飯都越來越不容易。
學生散去,郭劍波看到曉敏,走上來笑問︰「到了多久?」
曉敏無提及她報名法科的事,未成之事她不欲公布,只是說︰「學生對你印象甚佳。」
「號召力不足,即不獲續約。」他坐在曉敏身邊。
曉敏說,「看,看,西方文明大國最高學府,一登龍門、身價百倍。」
「是嗎,」小冰問︰「那為何我還得寫特稿賺外快?」
曉敏說;「所以你才有資格寫特稿賺外快。」
小冰笑︰「對,你與範里合作的寫作計劃,進行如何,可需要幫忙?」
「我維持一個月一章書的進度,不知她如何。」
「她寫得比較慢。」
「是,」曉敏說;「同樣資料,報告平銷直敘,小說則有枝有葉,比較難寫。」
小冰笑道︰「很謙和呀。」
「吹牛有用嗎,文字最終目的是公諸于世,一目了然,我說有多好有什麼用,我的親友說有麼好又有什麼用,統共不過三兩百讀者。」
「你想爭取多少讀者?」
「我又不會嘩眾取寵,出盡綽頭,廣作宣傳,有一兩萬忠實讀者于願已足。」
這話里有弦外之音,小冰低著頭說︰「你好象不打算諒解我。」
「在那件事上,不,的確不,你撩撥起許多不必要的仇意,為後來的移民造成許多不便,你沒有詳盡地了解後果,你給報館利用了。」
小冰看著天花板,「曉敏,可能你說得對。」
他听到消息,東南亞財團已打算前來辦英文報紙.或是收購當地暢銷日報,用作喉舌,專為移民說話,無他,沒有新移民,他們沒有新生意。因此一定要鼓吹國泰民安。
令小冰難堪的是,幾位他熟稔的老外編輯,本來堅持立場不變,要抨擊丑陋的香港人,一听得這個消息,受不住引誘,竟紛紛四出打听薪酬,預備高價跳糟,替庸俗拜金的港人做伙計去,說不定社論一出,歌功頌德,偌大的加國可能就是靠港資繁榮起來。
小冰這時有點覺悟,他是受到利用了。
編輯只要把過失推到作者頭上,推到言論自由,文責自負上頭,立刻可以假撇清,洗月兌責任,以另外一個新餃頭出現。
冰劍波不行,郭劍波署名的文章可能永不被錄用。
聰明的曉敏當然看到這一點。
「本市正由較為靜態的鄉鎮轉變為大都會,過程中自有不少矛盾沖突、毋需將之丑化擴大夸張,郭臣,港人滾回家,還有韓人,台人,日人,房產總會漲價,市面肯定一日繁榮過一日,地球不停的轉,世風一定日下,大勢所趨,沒有能量可以使時鐘停止。」
冰劍波握著手不語。
「對不起,」曉敏說︰「我經常說得太多。」
「你的觀點非常尖銳。」
曉敏笑,「但並不正確。」
「要看是從哪個角度看出去。」
「你是一只固執的驢子。」
「別為我擔心,即使丟了教席,我還可以做抹窗工人。」
「嘿,」曉敏恐嚇他,「當心有人將大學買下來趕你出校。」
小冰很困惑地說︰「這並非是不可能的事,資本主義社會中,基本上沒有買不下來的東西。」
曉敏笑了。
她想起來,「學生也叫你郭臣。」
「我英文姓字的確是郭臣,太太公不諳英語,翻譯告訴移民官,他是郭家之子,我們世世代代都是郭子郭臣。」
「你們郭家在加國的確是歷史悠久。」
「太久了,既自傲又自卑。」
「別擔心,我們一定找得到地方安置老伯。」
冰劍波解嘲道,「幸虧在此地舉行婚禮一例由女方支持一切費用,否則更連成家的機會都沒有。」
曉敏故意歪曲事實,「老伯要結婚?」佯裝吃驚。
冰劍波笑了。
不知恁地,加國土生土長的女性比起曉敏與範里,總似少了一條半條筋,哪有她們那樣慧黠風趣伶俐。
說到自卑,也是真事,郭劍波尚無勇氣對她們任何人展開追求。
洋漢從來沒有這種包袱,成家是男女雙方的事,結交女伴又不代表成家,一想到此,小冰便抱怨自己華人習性何其厚重。
他們在大學門口道別。
避理處有一大疊原稿在等她,大廈經理笑說由一位美麗的小姐送來。
做寫作不一定要長得美,醫生不必,律師不必,建築師也不必,但好看的人硬是有印象分,將來照片登在封底的簡歷旁邊,讀者們嘩地一聲,立刻昏頭昏腦做了不貳之臣。多好。
不過,也不能寫一堆垃圾。
曉敏回到樓上,踫上門,做一大杯咖啡,便讀起來。
筆事從一九二一年開始,彼時,溫市只有五百多名華藉女性,但是卻有五千多名男性,如何配對?
只見範里細細描述一名年輕廚工如何追求對面馬路一家洗衣店女兒的過程,詼諧、諷刺、笑中有淚、一開場便吸引到曉敏。
真是範里親筆所書,抑或另有人捉刀?
寫得太好,也引人疑竇。
其中一段是這樣寫的︰「……那方祖堯只得一條打補釘的褲子,剛剛洗淨掛爐火邊要焙干,忽聞木屋門上敲剝聲,猛地想起,這定是曾帶弟來了,一驚之下,手足無措,左等她不來,右等她不來,這種尷尬時刻,偏偏來了,沒有褲子,如何見客?就這樣打發她走,心又不甘……」
一條破褲!
曉敏讀得入迷,電話鈴響了又響,她才听見。
「曉敏,我是胡小平。」
「唷,你還沒上京去觀學潮?」
「曉敏,你知道範里是誰?」
「一個很有前途的新進寫作人。」
「別開玩笑,」胡小平打斷,「她不姓範,她姓趙,全名叫趙萬里,你的記憶告訴你什麼?」
曉敏發呆,想起一個人來,不會,不會是她吧。
「曉敏,趙萬里是高干子弟,她祖父是趙……」胡小平講出一個鼎鼎大名當權派名字。
「你肯定?」
「照片全都印證過,這並不是什麼機密,我們一時遲鈍想不起來而已。」
其余一切,都自動解釋。
「曉敏,無論同哪一種特殊階級人物做朋友,都相當辛苦,請你注意。」
「謝謝你。」
「趙萬里誠然是一個可愛的女子,但是背景如此崇高,齊大非偶,切切。」
不會用成語又亂丟書包,便有這樣的結果。
「我已經都說完了,我也知道你會把我的忠告當作耳邊風二這樣吧,你若在趙萬里嘴里听到什麼國家機密,不妨投稿到香港之聲來。」
「胡小平,你掛線好不好。」
「我這一走,使宜了郭君。」
曉敏罵,「你的咀臭。」
叮一聲對話切斷,空氣中似仍傳來胡小平盈盈笑聲。
他說對了,豁達的曉敏才不會介意範里的出身,不過,卻羨慕範里那種若隱若現的神秘感,這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