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敏笑了。
小冰松口氣,捧著香濃的咖啡打量她的小鮑寓,地方不能說整齊,曉敏那文藝氣息畢露、報紙雜志疊疊堆在長沙發邊,陽台上放著各式盆栽,廚房設備齊全,可見她懂得烹飪。
當下曉敏說;「好些日子沒去看老伯,一切無恙吧?」
冰劍波的眼光剛剛落在牆報上釘著的剪報,一時凝神、沒有听見曉敏的話。
曉敏追隨他的目光,原來他在看太陽報那幾篇評論。
曉敏不欲再提這個題目,否則又漲紅面孔拔直喉嚨扯起青筋,讓異性看到丑陋的一面實屬不智。
她問︰「添不添咖啡?」
「呵!好,謝謝,」小冰回過神來,「對,老伯的訪問進行得怎麼樣?」
「知得越多越是心酸。」
「他把人頭稅那一節告訴你沒有?」
「有,還有不準申請妻子過來團聚,彼時,女性沒有勞動能力,又怕她們大量生養,真逼得老華僑山窮水盡。」真難想象,那不過是教十年前的事。
「二三十年代還沒有華裔律師、醫生、建築師,我們一直是苦力、洗衣店工人,餐廳侍者。」
曉敏加一句,「直到今天,溫哥華一共被發現了兩次,一次由喬治溫哥華上校,第二次由香港人。」
小冰驚異地看看曉敏,她的口氣與顧曉陽何等相似。
「曉敏,溫市是一個都會,屬于各色人種,每個居民都為它服務,它亦為每個居民服務,溫市不是小香港。」
「你不喜歡香港。」曉敏看看他。
「坦白說,不,香港人那套不是人人受得了。」
「我們有什麼不好?」曉敏如聞奇恥大辱。
「你們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入了加籍,住在加地,還分分杪秒分「你們、我們」。」
曉敏覺得他的理論熟悉之極,似曾相識,她在什麼地方听過。
小冰說下去,「社會這個融爐融得了鋼鐵,融不了香港人的固執。」
曉敏不悅,「每一個地方的人都有其特性,你試叫印度人不吃咖喱,新加坡人丟掉英文中的啦啦啦,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而且這種習慣又不礙人,干嗎要改?」
「曉敏,你听著。」
「換一個話題行不行,」曉敏懇求,「再談下去我倆的友誼將會受到考驗。」
「我們的友誼如此脆弱?」
曉敏勇敢地承認,「一點不錯。」
冰劍波此時也覺得曉敏的理論像極了一個人,不,不止是顧曉陽她姐姐,還有另外一個人,一時又想不起是誰。
真沒想到一早興致勃勃而來,本想對這名可愛的女子表示進一步好感,誰知卻看到她最不可愛的一面。
香港人。
赤手空拳創造了一個奇跡,捱過多少咸苦,全憑剛愎自用,永不言輸、要他們改變自負自大的習性,不可能,說實話,他們也值得驕傲。香港人要把他們那一套武藝帶至天盡頭來用到盡。
冰劍波開玩笑,「把大學校舍買下來,便可以把我掃出溫市。」
曉敏瞪著他,「不要對顧曉陽作如是建議,她會立則設法去找買主。」
小冰舉起雙手,「我投降。」
曉敏笑起來。
胡小平到的那一天,她還是去接飛機。
驀然看見隔別大半年的舊友,她並沒有心如鹿撞,或是淚流滿面。
曉敏對胡小平有點陌生,他個子似縮小許多,遠遠不似舊時英偉,也許是曉敏的塊頭大了起來,他相形失色。
小平一臉怒容晦氣,抽著行李出關。
曉敏已經等了他個多小時,沒想到連笑容也接不到,回報率差到極。
一見曉敏,胡小平臉色稍霽。
曉敏客客氣氣的問︰「好嗎?」
胡小平反問曉敏︰「這是個什麼樣的海關?差些把中國人剝了皮來檢查。」
曉敏說︰「嚴是嚴一點,但不必扯到種族上去講。」
「喲!」胡小平語氣諷刺,「同聲同氣,做了永久居民倒底不同。」
曉敏轉過頭來,「小平,你沒有事吧,溫市海關搜你的身,不認識你是名記者胡小平,沒給你特權,是否就要遷怒每一個人加國市民?」
真倒霉,曉敏心底怪叫,胡小平把她當假洋鬼子,郭劍波看她如義和拳,她倒底是什麼?
真會被這兩派極端分子夾死。
胡小平說︰「我見他們搜的全部是中國人。」
「也許今天有線報,帶毒的疑犯財能是華裔港人。」
胡小平看著曉敏,驚訝不已,「曉敏,你的心沒有祖家了。」
曉敏不怒反笑,看,看,者竟是是她朝思暮想的胡小平。
「你的車子呢,找只想喝瓶冰凍啤酒睡大覺。」
幸虧胡小平還知道他為何而來。
她熟練地把車子駛出停車場,胡小平見曉敏一副自在自信,驀然發覺前任女友長大許多,她看看他的目光不再帶崇敬仰慕的神色,她現在與他平起平坐了。
胡小平有點惆悵。
對男性來說,最窩心的任務大概是做一個容貌清麗冰雪聰明的小女生的偶像。
胡小平享受了好幾年,今天,他知道好景不再。
丙然,曉敏不客氣的說︰「我今晚要去補習班,沒空陪你。」
他失望,「你一直說我一到便會陪我大吃大喝,白汁龍蝦呢,阿拉斯加蟹王呢。」
「一定有時間。」曉敏笑。
胡小平並沒有喝完冰啤酒便睡覺,抵達曉敏小小鮑寓,他聯絡所有有關的人土,然後洗把臉,到華僑之聲去找支持他的朋友。
範里帶著一大籃水果來采訪曉敏。
曉敏笑,「我以為你已被禁足。」
範里低頭,「真慚愧,來了一年,英語尚未學好.表兄說我心倒學野。」
範里看到男人外套,一怔。
「我前任男朋友來了。」
「看你?」範里代她高興。
「不,辦公。」曉敏無奈。
「男人都是這樣,」範里感喟,「把我們當一件衣服,有用的時候,遮住他們的缺點,沒用則扔抽屜里,日子久了,女人難免都皺皺地。」
曉敏笑,她倒沒這樣想過,只有範里才會有如此溫柔的牢騷。
曉敏問︰「大作動筆沒有?」
「什麼大作巨著,我寫作為娛樂自己,並無抱負。」
「這樣最好,沒有壓力,同我一樣。」
門鈴一響,胡小平匆匆進來,紅光滿面,興奮莫名。「好消息好消息。」他嚷著。
曉敏剛想為他介紹範里,小平已經忙不疊地報告︰「太陽報決定舉行招待會與新移民對話,同時邀請旁听。」
曉敏與範里同時叫出來︰「替我報名參加。」
小平笑了,走進廚房,取出啤酒.邊喝還說;「屆時他們的編輯記者全部出席面對現實。」
曉敏看看小平,「你多少天沒睡了?」
「讓我看,臨上飛機趕通宵,旅途上十多小時……沒問題,兩日兩夜而已。」
曉敏搖搖頭,回光反照。
胡小平松下一口氣,跌在沙發上,打一個噎,眼皮漸漸沉重。
曉敏同範里說︰「男人有時會自動先皺起來。」
範里笑,顧曉敏先後兩個男性朋友個性何其相似。
「來,我們一起出去,我介紹你認識一個年輕移民。」
她是林小陽,顧曉敏的外甥。
她們小學校大門口踫頭。
小陽才十歲,可是一板高大,身材談吐都似十二三歲,範里第一次接近外國長大的小孩子,十分訝異,別轉頭,不看小陽的面孔,光听她的英文及語氣,簡直不相信小陽是中國人。
曉敏說︰「她給我的啟示也不少,你看她適應得多好。」
範里忍不住問︰「小妹,你還記得香港嗎7」
小陽听見這樣奇怪的稱呼,不禁笑起來,「小妹妹?我叫茱莉亞,爸媽則叫我小太陽。」
範里有點窘。
小陽回答︰「我記得海洋公園.還有年宵花市.中秋節對不對,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