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翠芝抱拳,「您那些恐怖故事叫我女兒噩夢連連
您真是虐兒能手。」
雋芝有點歉意,她的確繪形繪色講過聊齋故事給菲菲及華華听。
「鬼故事亦有益智一面,況且我講的都是經典名著。」
「你一直不喜歡孩子們,直至最近,為什麼?」翠芝問。
「我不是不喜歡他們,我只是不原諒自己,孩子們提醒我,我雖不殺母親,母親因我而死。」
翠芝搖頭,「彼時醫學落後.大家均不知道乳腺癌因傷孕迅速擴散,求求你不要再把自己沉迷在這件事里。」
雋芝苦笑,「我渴睡了,翠芝,你請回吧。」
「明早我再來。」
雋芝想起來,「對了,翠芝,你知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叫因因?」
翠芝不以為意,「護士來替你注射了。」
雋芝墮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長話短說,最簡單的描述便是,唐雋芝似牲口準備受屠宰般被安排妥當。
翠芝趕到時她已服過鎮靜劑,只能咧咀向姐姐笑笑口,不能言語。
她忽然看到翠芝身後有個人,誰?是易沛充,他在哭,這傻瓜,居然淌眼抹淚。
唉,完全不必要,過兩天,他還不是會為著芝麻綠豆的事同她吵個不休,人類的感情為浮面泛濫︰一下子感動,一下子忘懷,紛紛擾擾,不能自已。
雋芝這一刻內心明澄,咀角掛著濃濃笑意。
看,一個人有一個人好,了無牽掛,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唐雋芝被推進手術室。
彷佛只過了一分鐘就蘇醒了,雋芝十分寬慰,噫,又可以在紅塵中打滾兼穿時裝吃冰淇淋了,隨即那極度炙痛的感覺排山倒海而至,布蓋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雋芝忍不喘息,「痛!」她說。
是翠芝的聲音,「好了,醒了。」
她醒了,母親沒有。
雋芝躺病床上,斷斷續續,不停的睡了又睡,夢中穿插無數片斷,似回復到嬰兒時代,她看見了母親,雋芝,振作一點,雋芝,母親叫她,雋芝落下淚來。
老莫曾同她說過︰「不是每個母親像你想像中那般完美。」
雋芝當然知道,有同事告訴她︰「在家住了十多年,家母一直給我們吃剩菜冷飯,我們從未見過當初新煮的食物,真正怪不可言。」
又有人抱怨,「要書沒書讀,要衣沒衣穿,要吃吃不飽。」
包有人說…「這叫做怪?我記得童年時多年來每早都有小販送來一只面包與一瓶鮮牛女乃,我從來沒嘗過滋味,弟弟也沒有,由誰享用?是家父自己,孩子有什麼地位?幼兒是最近才抬的頭。」
「家母待我,無微不至——的精神虐待。」
也總比沒有母親好,吵鬧爭執,互相憎恨也是一種關系,許多夫婦折磨對方數十年難舍難分,也基于同樣原因……
四肢不能動彈,腦袋可沒休閑,這許是文人本色。
真正清醒,是三十小時之後的事,雋芝見身邊有個人蹲著,便隨口問︰「喂,幾點鐘了?」
那人是雙眼布滿紅筋的易沛充。
雋芝瀏覽病房,已經有兩大篷白色鮮花擱在床頭。可見郭凌志來過兩次。
另一只瓶中還有小小紫色毋忘我,這是易沛充作風。
自制慰問卡兩張,出自菲菲與舉華。
接著易沛充輕輕說︰「二姐二姐夫送了香檳來。」
雋芝精神一振,「快點冰起來。」
沛充問︰「感覺如何?」
「痛。」
「極難受?」他心疼不已。
「像一塊烙鐵烤在小骯上。」雋芝已痛出一額冷汗。
「我喚人來替你注射止痛針。」他伸手按鈴。
雋芝問︰「你都知道了?」
易沛充點點頭,「雋芝,讓我們結婚吧。」
「我可能無法生育。」
「我們順其自然。」
「不,易沛充,為免日久生悔,不如先試試生孩子。」
「你說什麼,你麻醉藥醒了沒有?」易沛充提高聲線。
護士捧著針藥進來,剛剛听見這句話,不禁瞪著易沛充斥責︰「你為何對著病人大呼小叫?有什麼事,過幾天再找她商量未遲。」
可憐的易沛充,不眠不休兩日兩夜,換來一頓責罵。
他只得暫時出房回避。
雋芝雙眼看著雪白天花板,結了婚盼望孩子而沒有孩子,十年八年那樣呆等下去,噫,好人變成罪人,唐雋芝才不吃那樣的苦——終日以內疚目光看住丈夫,低聲伏小,出盡百寶用其他辦法補償……談也不要談,她情願孤苦一生,讓易沛充娶別人好了,年
年為十一億人口添多一名。
她唐雋芝照樣依然故我做人。
除非先讓她懷孩子,否則絕無可能嫁易沛充。
沛充回到房中,「我去替你買些書報雜志回來。」
「沛充—」
「沒有商量余地,先結婚,後生子。」
「你這個迂腐的末代書生。」雋芝搖頭嘆息。
她獨自躺床上,听見輕輕啪的一聲,嚇一跳,半晌,才發覺那是自己豆大的眼淚掉在枕頭上的聲音。
雋芝訕笑,不知多久沒有這樣傷心,如今倒底是為了什麼?人生在世,唐雋芝已不算委屈。
下午,翠芝了解了情況,在醫院餐廳與易沛充說話。
「沛充,緣何斤斤計較個人原則?當心因小失大。」
「二姐,你難道看不出來,雋芝目的在孩子,不在我。」
「愛你的孩子.不就等于愛你。」翠芝不加思索。
易沛充苦笑,「但願如此,但那只是上一代的想法,新女性把嬰兒與他的父親劃清界限,互不干擾,二姐,這世界漸漸要變成母系社會了。」
「沛充,別亂說話。」
「真的,新女性有才干有智慧有收入,她們才不在乎家中有否男人支撐大局,孩子索性跟她們姓字亦可,二姐,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
「雋芝不會的。」
「我有第六感,如果答應了她,一旦有了孩子,她一定踢開我。」易沛充非常感慨。
翠芝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嗆咳不已。
世界真的變了,若干年前,哪個無知少女未婚懷孕,那真要受全人類踐踏,貶為賤胚︰永不超生,一般人只听過要兒不要娘,可是此刻易沛充一個堂堂男子漢卻擔心女友要兒不要爹。
還有比這個更好笑的事嗎。
易沛充似只斗敗了的公鷂。
他說︰「一旦同居,雋芝得了手,她干嗎還要與我結婚,我還能給她什麼?所以我定要基守這條防線,如果要我易沛充死心塌地,必須要有合法婚書。」
翠芝連眼淚都笑出來,「對,你要有合法保障。」
「不然的話,我只是姘夫,我孩于是私生兒,太吃虧了。」
「是,男子也有權要求名分。」
「二姐,你可同情我?」
翠芝要到這個時候才能松口氣,正顏說︰「我一向當你是妹夫,沛充,那得看雋芝肯不肯退一步了,別怪我不提醒你,沒有誰可以阻止雋芝生孩子。」
易沛充立刻捧住他的頭。
他想到那一大蓬,一大蓬的白花的主人.那男子有一雙會笑的賊眼,相形之下,易沛充看上去似一塊老木頭。
這種人虎虎眈眈,專門伺虛而入,莫制造機會給賊骨頭才好。
「沛充,記住要大小通吃呵。」
易沛充拿住黑咖啡的手簌簌地抖。
那邊廂雋芝正在輾轉反側,申吟不已,忽見病房門外搖搖晃晃模進來一個人,定楮一看,意是穿著睡袍的莫若茜。
雋芝吃一驚,「你還沒有生?」
「當夜就生啦,剛去育嬰室看過孩子。」老莫笑嘻嘻過來。
「甫生育就亂跑?」雋芝更加吃驚。
「來看你呀。」老莫慢慢坐在她床沿。
「不痛?」
「可以忍耐。」笑嘻嘻絲毫不在乎,氣色甚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