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坦坦白白,老老實實,有沒有後悔過?」
「噓,他在听。」
雋芝莫名其妙,「誰,屋子里還有誰?」
莫若茜指指月復部,這老莫,另有一功,叫雋芝啼笑皆非。
「我只可以說,即使沒有這名孩子,我也不愁寂寞。」
「那何必多此一舉。」
「我喜歡孩子。」
「他們固然帶歡樂,但也增加壓力。」
「我知道,舉個例,你知道我幾歲,是不是?我年紀不小了。」
雋芝點點頭,老莫一向不瞞歲數。
「人當然一天比一天老,我從來沒省介意過,皺紋,雀斑,均未試過令我氣餒,但是,此刻我決定在產後去處理一下,說不定整整居梢眼角。」
雋芝瞪著她。
「我怕孩子嫌我老。」
雋芝張大了咀,匪夷所思,天下奇聞。
餅半晌雋芝問︰「你的意思是,怕孩子的爸嫌你老。」
莫若苗嗤一聲笑︰「他?我才不擔心他,他有的是選擇,雋芝,我說一段往事給你听。」
「講,快講。」正好解悶。
「雋芝,家母三十六歲生我,照今日標準,一點也不老,可是數十年前,風氣不同,我十一歲那年共她乘電車,踫到班主任,那不識相的女子竟問我︰‘同外婆外出?我恨這句話足足恨了廿年。」
「嘩,這麼記仇,我要對你另眼相看。」
「雋芝,你不明白,我其實是嫌母親老相,不漂亮。」
「呵,六月債,還得快。」
「喂,你到底听不听。」
「不用搪心,正如你說,風氣同規矩都不一樣,令堂的中年,有異于你的中年。」
「但是,」老莫蒼茫的說︰「最怕貨比貨,有些母親只比孩子大十多廿年。」
「現時很少有這樣的母親了。」
「我怕有一天孩子問媽媽你幾歲。」
「我的天,你不是打算現在才開始瞞歲數吧。」雋芝吃驚。
「我不會騙他,但我也不打算老老實實回答他,我會與他耍太極。」
「老莫,這完全沒有必要!」雋芝跳起來。
「我一直希望有個漂亮年輕的母親。」她說出心事。
「也許你的孩子沒有你那麼幼稚。」
「我與家母一直合不來,我們之間有一道大峽谷似鴻溝,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未能討好她。」
「小姐,或許那只是你們性格不合。」
「是年紀差距太大,我真怕歷史重現。」
老莫是真的擔心,她額角一直冒汗。
「莫若茜,我知道每個人都有條筋不太妥當,但到了這種地步,你理應反省,來,不要歇斯底里,適當的焦慮可以原諒,你已經過了界限。」
「每個人都有心頭刺。」
「好,好,好,」雋芝只得安撫她,「你盡避做一個年年二十九的老母親好了。」
「他會不會相信?」老莫竟想進一步與雋芝討論這個問題。
雋芝微笑,「假使他愛你,他不會介意。」
莫若茜這才笑起來。
自沙發上起身時,要雋芝拉她一把。
這一拉是講技巧的,不能光用蠻力,雋芝訓練有素,僅得使巧勁發力。
「雋芝,幾時輪到你呢,你也來泡制一名小小唐雋芝吧。」
雋芝拚命搖動雙手,「我只是自愛,絕不自戀,我不自覺了不起,世上有我一個無用之人已經足夠,不必復制一份。」
「那副機器在你身上,雋芝,按著自然定律,它有休工的一天,屆時長夜漫漫,後悔莫及,別說愚姐不忠告你。」莫若茜危言聳听。
她的口氣,一如彼芝翠芝,好似同一師傅教落山。
「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我們尊重你們,但不贊同你們,你們盡避生養,我們盡避逍遙。」
「雋芝,事實勝于雄辯,越來越多人朝我們這邊投誠,你們那一邊,叛將日多。」
雋芝見她有點累,意欲告辭。
「我不是多管閑事,我只是關心你。」
雋芝握住老莫的手,兩者之間微妙分界,聰明的她還分得清楚,老莫自然不是那種好掌握別人私事倒處宣揚以示權威的無聊人。
她送她到門口,「雋芝,小時候,教科書上還用英制,我老希望有朝一日上下兩圍會發育成三十六與三十六,今日,總算如願以償價,可惜中圍不是二十四,而是四十二。」
兩個女人在門口笑得蹲下來。
看得出莫若茵開頭意欲工作育嬰兼顧,此刻發覺精神體力均不克應付.做妥一樣已算上上大吉,很明顯地她已作出抉擇,老莫可能會退出江湖。
整段會晤時間她只字不提宇宙出版社、銀河婦女雜志,以及星雲叢書,她並非患上失憶,而是對工作已完全失去興趣。
返家途中,雋芝的車子跟在一輛九座位房車後邊,只見後車廂黑壓壓坐滿孩子,一共有……雋芝數一數.五名。
紅燈前車子停下,他們齊齊自後窗看向雋芝,天,統統長著一模一樣的扁面孔小眼楮.奇丑,但是有趣之至,雋芝忍不住笑出來,向他們招手,接著,前座一個女子轉過頭來,她一定是孩子們的母親.因為所有的子女都承繼了她五官的特征,簡直如影印一
般,忠實復制了扁圓面孔以及狹小雙目。
雋芝笑得打跌。
可惜綠燈一轉.車子轉入右街,失去他們蹤跡。
真了不起,百分之百相似,等于自己照顧自己長大,臭脾氣好,刁鑽也好,甚至資質平庸,相貌普通,都不要緊、因為是照著自己的藍本而來。
雋芝約了沛充,接到他的時候,見他手上拎著藤籃。
「什麼玩意兒?」雋芝笑著問。
「你的禮物。」
啊?雋芝一時沒猜到是什麼,但心里已經嘀咕︰易沛充,易沛充,送給成年女子的禮物.件頭越小越好,通常小至可放入襯衫口袋,用絲絨盒子裝載那種,最合理想,最受歡迎,大而無當,有什麼用。
易沛充卻一邊上車,一邊說︰「陪你寫稿,多好。」她打開了藤籃蓋。
焦芝間到一般異味,已經皺上眉頭,果然,一只小小的貓頭自籃子里探出來,咪噢咪噢叫兩聲,雋芝頓時啼笑皆非。
不錯,這是一只名貴可愛的波斯貓,不但討七八九歲的小女孩歡心,許多大大小姐也愛把這種寵物不分場合日夜摟在懷中,但那不是唐雋芝。
唐雋芝一生再孤苦,也不屑找貓狗作伴,同它們喃喃傾訴,視它們為良朋知己。
狽,用來看門,貓,專抓耗子,好得不得了,至此為止,但她絕對反對視貓狗為己出,為它們舉行生日會,把遺產留給它們這種變態行為,不,第一只貓無論如何不可進門,以免日後失控。
不知憑地,易沛充今日沒有發覺女友臉色已變。
「朋友家的大貓養了五只小貓,我一早替你訂了它。」他還興致勃勃地報告。
雋芝忍不住冷冷說︰「印象中好像只有老姑婆特別愛貓以及用銀器喝下午茶。」
易沛充今日特別笨,他笑說︰「你以後不愁寂寞了。」
雋芝驀然拉下瞼來,「我寂寞?」她啪一聲蓋上藤籃,「你不是真以為我沒有約會吧,你以為我真的沒處去,牧地方泡,你把潔身自愛視作不受歡迎?」
易沛充呆住,雋芝對他一向嘻皮笑臉,他還沒見過她生這樣大的氣,一時手足無措,「我是一片好意。」
「虧你講得出口,女朋友無聊到要養寵物你還不想想辦法。」
這句話嚴重地傷害了易沛充,他默不作聲,推開車門,挽起藤籃,意欲離去。
這又犯了雋芝第二個大忌,女友偶而說幾句氣頭話,耍耍小性子,對方應當哄撮幾句,小事化無,男方若偏偏吹彈得破,責欲轉頭就走,低能幼稚.日後如何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