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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21頁

作者︰亦舒

「孩子與那男人一直住在馬來亞檳南,」趙三嘔心,「那男人把結婚證明書及孩子的出生紙全帶來,想敲詐一筆,我叫他回家,把孫雅芝也帶著走。」

「什麼時候的事?」我問。

「今早。」

「你一一不能愛屋及烏?」我試探。

「她騙我,我不能原諒她。」趙三咬牙切齒。

「她開頭有說明她是聖處女嗎?來,來,老三,我們做人總得公道一點呀。」

「錢全在她手上,我現在不文一名,我老子要是趕我出去,我就完蛋。」

我瞪著趙三,這根本不是與一個女人分手的原因。

多少男人為女人傾家蕩產,含笑飲砒霜,還不是深深地愛著,趙三在那里亂找借口,這其中別有隱情。

「你現在想怎樣?」我問。

「我先要得到父親的寬恕。」

「那太容易了。」

「我決定與雅芝分手。」

我調侃他,「你想清楚了?錢是要不回來的。」

他擺擺手,「錢我不計較。這女人太丑惡,太丑惡,我以後都不要見到她。」

不久之前的安琪兒,此刻變為魔鬼。

他重新把頭藏在膝蓋中,看得出他深深地痛苦著。而這痛苦,也正像公子哥兒一切的痛苦,至多能夠維持七十二小時。

趙老爺穿著真絲的唐裝衣褲,飄飄然從外回來。

「哼,」他說,「回頭了嗎?」掩不住的喜色。

我說︰「回來就算數,往事一筆勾銷。」

「花掉我三千萬,就這樣算數?」趙老爺說。

我笑說︰「罰他在廚房洗三十年碟子如何?」

「三千萬買一場春夢,」趙老爺感慨,「當初我賺第一個三十萬,簡直要我老命。」

「罰他到日內瓦或蘇黎世去面壁思過罷。」我說。

趙老按下電話鈕,跟管家說︰「替我接衛斯理先生,說我悶極,想听他說有關前世因果的故事。」

我苦笑。

我是趙老,我也想知前世怎麼會欠下這種兒女債。

「大雄,謝謝你,這里沒有你的事了。」趙老跟我說。

我禮貌地告辭。

返家途中我想︰三千萬,趙三確有付出代價,孫雅芝這樣的女人,三五十萬都是巨款,殺雞焉用牛刀,真冤。

叮噹不在家,一台子的縮微型錄音帶。

我無聊,隨手放進錄音機里听,是叮噹的聲音。

開頭我覺得好笑,她仿佛在自言自語,听久了才知道她在跟一個人說話,她叫那個人「醫生」,我猜想那是一名心理醫生,可憐的叮噹,她有什麼煩惱?

叮噹說︰「……我結婚。」

醫生唔地一聲。

「但是這個人呢,又很使我失望。」

「說下去。」

「說他壞,他又不壞,說他好,他又不好,他沒有太大的本事,沒有太多的金錢,也沒有太多的時間,他只僅僅懂得照顧自己,而我需要的,是一雙強健的手臂,可以供我倚靠。」

叮噹的聲音是悲哀而失望的。我听得愕住。她在說我?太可怕了,這個模稜兩可的人,竟是我嗎?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如果不結婚的話,又不知道嫁給誰。」

「也許再等一下,會有更好的機會。」

「不——」

我按停了錄音機,震驚至不會說話。

天哪,我以為叮噹深愛我,我的一切缺點在她眼中也屬于優點,誰知道她對我竟如此猶豫,我原來不是她可托終身的喬木。

我整個人如泡在冰水里似的,不住地顫抖。

我提不起勇氣再听下去。

吵盡避吵,我滿心以為咱倆仍是城里的一對壁人,我沒料到一切創傷已留下疤痕。

我深深地抽香煙,並在室內踱步。

也許我們還應當冷一冷,思量清楚。

這時叮噹推門進來,捧著兩大包水果罐頭之類的東西。

她的直發仍然烏亮,她的粉臉還是那麼雅致,她的才華也沒減少,忽然之間,我發覺她戴著面具,我呆視她。

她放下東西,一開口便說︰「趙三跟孫雅芝拆開了。」

我連忙鎮定下來,慌忙間自懷中掏出我的面具,貼著面孔戴上,保護自己。

我轉過頭去,「我已經知道。」

「一城人都知。」叮噹說,「都說趙三是個笨蛋,他不是不該花錢,而是不該花那麼多錢,就像給小費過度,非常老土。」

「到底這些輿論發自什麼人的嘴巴,為什麼每個人都那麼勤于鍛煉他們的嘴皮子?」

叮噹坐下,「我去找過房子,」她找香煙,「都貴得不得了。」

「你在哪里找?」

「銅鑼灣山上,蓮花宮木屋區隔壁的房子都要四百萬,而且得一次過付款。」她苦笑。

我坦白地說︰「我沒有這個錢。」

她疊起手,「我也沒有。」

「叮噹,買這麼貴的房子,除非是很富有,否則是劃不來的。」我盡量婉轉。

她看我一眼,「還是孫雅芝有辦法。」

「像她那樣有本事的女人才能夠坐家中安享晚年,真是強人中之強人。」叮噹說。

我站起來,「叮噹,你是說笑吧。」

「當然說笑,」她連忙掩飾,再套上個面具,「難道還羨慕她不成?我不信社會真勢利到這種地步。」

我問︰「依你說,這個婚禮要花多少?」

「我不大清楚,一間可以在那里安然退休的房子,總不能太過毛糙。」叮噹有點氣餒。

「我去電報與父母商量一下。」

「也好。」

我們之間是死寂的靜默。

真的有點不對勁,以前要說什麼話都可以,現在雙方都不願多講。

「我去切水果。」叮噹說著往廚房走去。

我用手托著頭,想起香雪海黑色喬其紗的裙子,吊帶上綴著些許亮片,襯托起她雙目中的光華,洞悉我內心。

我喉頭有點干燥,不知道她生活可安好?

雖然說我好不算好,壞不算壞,大致上我還是個老實人,一心不能兩用。

我嘆息一聲。

叮噹的背影仍然那麼苗條,她的白衣在微風中飄揚,她轉過身子來,捧著的水果盆子上布滿七彩繽紛的熱帶水果。

照往日我會笑著去找照相機為她拍照,但今日只微微地牽動嘴角、

她遞給我一半剝開的石榴。

我最喜愛的水果是石榴,喜其神秘及美麗,一顆顆透明八角形的子包在丑陋的硬殼內,剝開才能獲得喜悅。

叮噹吃著那另外的一半,有幾滴汁水濺到她白麻布裙子上,石榴汁是洗不月兌的,但叮噹毫不在意。

我惋惜地想︰數千元一套的衣裳呢……忽然之間我醒悟到叮噹的生活其實是非常豪華的。

叮噹奢侈得含蓄,很多人——包括我——都忽略過去。

我吃驚。

暴養這樣一個妻子,是我能力所及嗎?

半只石榴在手中,忽然重似一塊大石。

暴給一個藝術家……她的工作是神聖的,但是卻不賺錢,她的脾氣固執怪癖,她的品味獨特高貴,旁人都得容忍……藝術,多少的任性假汝之名而行。

我們真能白頭偕老?

叮噹詫異地問︰「你怎麼了,大雄?」

「天氣太熱,明明睡足八小時,卻還覺得累,有種中暑般的感覺。」

「那麼再休息吧。」

「我告辭。」

放下石榴子,放下面具,我出門去。

我並沒有得到休息。

孫雅芝前來探訪我。

她帶著她兩個孩子,那個大的跟她一般高大,看樣子足有十一二歲,而不是趙三所說的八歲,真是騙局中的騙局。

她說︰「……我只是路過……」但為什麼路過我家?

她穿著黑色花瓖金邊的傘裙,額角上別著白花,金色鞋子,黑色魚網襪,一只銀色的皮包不知怎地沒等到夜晚就用出來了,渾身打架。

但孫雅芝得天獨厚地長著張姣好的臉,大眼楮楚楚可憐。

兩個孩子很乖,靜靜坐在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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