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認為可以。」
「那麼現在多吃點。」他總有辦法。
「當然。」
「陸宜,我怕我會想你想瘋掉。」他留戀地凝視我。
我不敢出聲,因為我連想念他的權利都會被動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已經自幼受到干涉,現在連思想的自由都失掉。
「陸宜,別不高興,看這輪月色,專為我們而設,你見過這麼銀白圓大的月亮沒有?」
不,我沒有見過。
認識方中信之後,發現許多從前未曾注意的事物,都震蕩心扉,這些從前認為微不足道以及瑣碎的小事,如今成為生活情趣。
他打開一重重深鎖的門。使我見到奇花異卉,以及整個美麗新世界。時間太短了。
園子里晨間燦爛的花,至傍晚已落滿一地。
但照方中信的說法,只要曾經盛放,便于生命無愧。
「很多很多人,活了七十歲八十歲,」他說︰「快樂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數小時,比較起來,我實在幸運。」
版別的時間終于到了。
我們返回雙陽市。
當日夜晚,我與夫人聯絡。
我說︰「明午四時,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處。」
夫人說︰「這是明智之舉。」
我苦笑,「不這麼做行嗎,他們會把我腦袋炸成碎片。」
她不說話。
「夫人,到了那邊,允許我來找你。」
她笑了,「傻女,我不認為我能活到八十八歲。」
我肯定的說︰「你一定能夠。」
「長壽不一定是福氣。」
我固執的說︰「夫人,你一定多壽多福。」
她不住輕笑。
「讓我來探訪你們。」
「活到九十高齡,不一定有力氣招呼朋友。」
「我不是普通朋友。」
「好吧,如果記憶還在,我們也在,你可以來吃茶。」
「謝謝你,夫人。」
啊至少在那個荒涼冷漠的世界里,我還有一位朋友。
最後一日的早上,我與方中信都十分沉默。
我與方中信都決定把愛梅送到學校去,免她受刺激。
小孩不疑有他,高高興興穿上校服,背好書包出門。
她上車之前,我緊緊擁抱她。
稍後我仍可以見到她︰只不過屆時她已是一名老婦人。
我淒酸的想,早上的花,傍晚已落在地上,人生如夢一樣。
方中信握住我的手,「永別了陸宜。」
他眼楮紅紅,分明也是哭過來。
我說︰「快點找個伴侶,好好成家,養一大堆嬰兒,在孩子們哭笑聲中,時間過得特別快,日子活潑熱鬧,只有兒童清脆的笑語聲,才能拯救成年人的靈魂。」
他搖頭,「你不必說廢話安慰我,希望時間可以醫治我。」
我只得住嘴,心如刀割的呆視他。
自上午九時開始,我的頭開始劇痛,初初是每隔一小時痛一次,每次約一分鐘,別看這數十秒鐘,已經叫人受不了,我用雙手抱牢頭部,痛得眼前發黑,滾在地下。
警兆來了。
要是不回去,也會活活痛死、開頭還瞞著方中信,十二時過後,頻率加密,已達到半小時一次,他在我身邊,躲也躲不過,看著我受苦。
我痛得不覺身體思想存在,整個宇宙只余痛的感覺,假使疼痛可以止住,叫我做什麼都可以,死不足惜。
在痛與痛的喘息間,方中信把車子自糖廠駛出,往日落大道飛馳。
我渾身的微絲血管因強力忍耐而爆破,針點大紫紅色斑點布滿皮膚之上,看上去好不詭異。
抵達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我竟然有種大赦的感覺,好了好了,快完了,但願不要再受這種酷刑。
小納爾遜氏一早在等,見到我們,立即下車來會合。
我問︰「時辰到了沒有?」
「快到了。」方中信扶著我,「劇痛已經開始?」
我點點頭。
「堅強一點。」他擁抱我。
他們數人把我的車子放在一個很奇怪的方位,著我坐好,關上車門。方中信自車窗伸手進來與我握住。
「不要害怕。」他臉色蒼白。
我嘴唇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納爾遜說︰「方先生,請你即時退開,彼方即時將加強萬有引力接她回去。」
方中信松開我的手,車窗自動關上。
我瞪著眼楮看牢方中信的面孔,即使看多一秒也是好的,他似乎在大叫,表情痛苦,納爾遜把他用力拉開。
我用手敲著車窗,忽然之間覺得與心靈的痛苦已到極限,無法再承受,我尖叫起來,一聲又一聲,用力推打著車門,要出去與方中信會合。
就在這一剎那,身體如觸電般震抖,如化為飛灰,被風吹散,有說不出的痛快。
是死亡吧,一切不存在,連痛苦在內,多麼好,不禁感激得落下淚來。
然而不到一會兒,連這一點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靜寂。
第十九章
然而不到一會兒,連這點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靜寂。
很久很久之後,恢復知覺時,我听到兩個人的對話。
「她一直哭泣,宛如嬰兒來到塵世。」
「也虧她了,這四十五天,一定吃足苦頭,況且迷途也不是她的錯。」
「她現在沒事了吧。」
「蘇醒了。」
「前數名迷途者就沒有她這麼幸運。」
我睜開眼楮,清醒過來。
一瞬間思潮紛沓而至,嚇得我連忙合上眼楮,想把記憶關在門外。
「讓她休息吧,從這里開始,我們交給組長。」
她們離開房間。
我知道我回來了。
房間里的氣味並不陌生,一種潔淨的、消毒藥水味道,在我們這里,很難嗅到其他的氣味。
我緩緩轉動頭部,的確已經回來了,但為什麼不覺高興?
快可以看到丈夫與孩子,應該喜悅才是。還有母親,失蹤四十五天,她對我一定牽腸掛肚。
但是方中信……他在我臨走一剎那的表現好不激動,硬生生要兩個有感情的人分開,實在是殘忍的事。
我緊閉著眼楮,面壁而睡,熱淚仍然奪眶而出。
待他們的組長駕臨,把我這部分的記憶拔除,就不會傷心落淚,也許他們真的是為我好。
有人推門進來。
「好嗎。」他聲音很輕快。
這就是劊子手,來謀殺我美麗而哀傷的記憶。
我拒絕轉過頭去。
他在我身邊坐下。
他說︰「吃了很多苦吧,抱歉令你痛苦。」我維持沉默。
「那些不必要的記憶,徒然影響你以後的生活,相信我們,消除了只有對你好。」
我忍不住冷冷的說︰「你認為會對我好。」
那人並沒有生氣,「社會上有許多傳統的價值觀,不由你不信服,譬如說,孩子必須做好學生,用功讀書,誰說過成績優異會使他成為一個快樂的人?但父母都希望他勤奮向學。」
我說︰「我是成年人。」
「對國家來說,你也是需要照顧的一份子。」
我苦澀的說︰「強制執行便是愛護?」
「你是個母親,你應當明白,當孩子們不懂得選擇之前,你得為他們作出決定,讓他們踏上正途。」
「專制。」
他不再說什麼。
餅一會兒他問︰「你準備好沒有?」
我驚恐的轉過身來向他求情,看到他的面孔,我呆住。
「納爾遜!」我沖口而出。
這不是納爾遜是誰?
金發、藍眼、英偉的身材,跟小納爾遜一模一樣。我們剛剛分手的,他又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弄糊涂了,到底我在什麼地方,什麼年份?
他也一呆,納罕的看著我,「你認識我?」
我激動的說︰「納爾遜,弄什麼鬼,你怎麼也來了?」
他詫異的說︰「我們並無見過面。」
我氣,「你是不是納爾遜?」
「是,我確姓納爾遜。」
「太空署的納爾遜準將,是不是?」
「那是家父,我是納爾遜三世。」他跳起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