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他沉默,他說︰「我也是社會活生生的一分子,社會也需要我。」
「是呀,」我說︰「我倆誰也不要挖苦誰。」
方中信說︰「換言之,我與你是同族人。」
我們緊緊握手,終于消除隔膜。
「你說你在圖書館工作?」
「唔,每天我听兩本書,上午一本,下午一本,有時書本壞得令人昏昏欲睡,字句無論如何不入耳,簡直會反彈出來。」
「听?不是看?」
「視力太吃重,所以用儀器讀出,孩子們特別喜歡,他們很愛听書。」
「我明自,象無線電。」
「可是電台盡播垃圾,書本可以自己挑。」我提醒他。
「嗯是。」
「老方——」「老方!」他怪叫起來。
我笑,「怎麼,不習慣?我不會象莉莉那般嬌嗲,我們是兄弟。」
他也認命,揮揮手,「你想說什麼?」
「在雙陽市要找一個人怎麼著手?」
「辦法很多,當然,先要看看你打算我的是誰。」
我沉默。
他一猜就猜著,聰明人即是聰明人︰「你母親?」
「母親太小,我要找的是外婆。」
「你猜你外婆大還是你大?」他問。
听听,這種問題要不要命。
我答︰「可能我還要大一點點。」
「她叫什麼名字?」他說。
我不知道。
我呆在那里,我竟不知道。
「什麼,你不知道?太沒心肝,又不是祖宗十八代,可以有充分理由忘記,她是你的外婆!」方中信生起氣來。
「有幾個人可以一口氣說出他外婆的名字?」
「我可以。」
「你怎麼同,你祖上留下多少東西給你,你承受他們一切福份,當然要牢牢記住,而我外婆是一個最最可憐的女子,一早遭丈夫遺棄,又在二十多歲便罹病逝世,誰耐煩記住她的名字?」
老方拍案而起,「進步,這叫比我們進步?你們太勢利太可怕。」
他罵對了。
我羞愧地低下頭。太忙個人的前途、太自我中心,不但連外婆沒有注意到,甚至是母親也疏忽。
難怪她那麼寂寞,又缺乏安全感。
「怎麼,未來世界中,老人的地位降至零?因為有人工嬰兒,因為有青年營,所以更不需要老人?」他責備我。
我的心炙痛,「不,」我說︰「社會鼓勵敬老,是我不好,我是涼血動物。」
懊惱要吐血。
為什麼不好好听母親傾訴?並不是忙得完全抽不出空來,並不是沒有時間,為什麼隨她自生自滅?
「想呀,追思呀,她叫什麼名字?」
我悔極而笑,「或者我可以打電話問母親。」
方中信一听,呵哈呵哈大笑起來。
一直談到半夜才睡。睡夢中隱隱听見外婆叫我。
「愛綠,愛綠。」她有一張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面孔,聲音充滿憐愛。
如何會叫我愛綠?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如何會得入夢來?
醒來時淚流滿面。
一照映象器,看到自己臉容黯澹,黑眼圈,滿下巴小皰皰,嚇一大跳,怎麼會變成這樣?數天間就老了,這里一年等于二十年,此刻的我,看上去真會比我的外婆老。
我忍不住表叫起來。
方中信沖進來,問道︰「怎麼回事,做噩夢?」
「比噩夢更慘。」我用手掩住臉訴苦。
「你沒好好的吃,叉不肯好好的睡,唉,習慣就好了。」
方說。
「永遠不會,」我嗚咽。
「想起來沒有?」
「沒有。」
「今堂尊姓大名?」方中信問道。
「她姓鄧,鄧愛梅。」我說。
「你姓陸?」
「是。」
「你跟你父姓?」
「還有別的選擇?」
「當然,你可以隨母姓。令堂可能是隨令外祖母姓,你懂嗎?」
「你用白話文我就懂。」我白他一眼。
「喂,」他說︰「我不過是想幫你。」
「你的意思是,照鄧愛梅三個字去找我外婆,可能永遠找不到?」
「對了。」
「那怎麼辦?」我愁容滿面。
「總有點蛛絲馬跡,仔細想想,又不是急事,看樣子,你起碼還要在此地住上一年半載。」
「閉上你的烏鴉嘴。」
「你又來了,從沒見過如你這般刁潑的女子,動勿動罵人。」他教訓我。
「對不起。」我氣餒。
他叫我用早餐。
這人似乎喜歡吃烤面包。
制造半公斤面包,把種植麥子、輾轉運輸、加工生產的消耗能量加在一起,大概需要三千加路里,而方中信吃下這半公斤面包之後,所產生的勞動量,只相當予一個半加路里。
多麼瘋狂。所以象面包那樣的食物,受淘汰是必然的。
最重要的是,它不好吃。
我連喝兩杯清水用來洗腸胃。
什麼都不慣,一切生活上瑣碎的習慣用具他們都沒有,他們所用的瓶瓶罐罐多得可怕,方中信的頭發比我還長,光是用在頭發上的用品有四五種,每天起碼花上半點鐘,還要用熱風烤,而結果不過如此。我不認為他是空前絕後的美男子,但話得說回來,他長得不錯。
第七章
通話器鈴鈴的響了,他跑去听。
這具小小的東西絕對不管什麼時間,愛響就響。
奇怪的是,方中信似乎對它絕對服從,一響就去接听,不管在看書、吃飯、假寐、談情,總是以它為先。
在我們那里,通話器每日操作時間限于早上九時至十一時,其余的時間,純屬私用,無論什麼急事,都得等到明天。
很多人還說九至十一點時間太長,要改為九至十點才恰當。
只見他對牢話筒嘰嘰咕咕他說一大堆話,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大聲。
——「我說過我有事,不,不可以,不是莉莉,你別管,看,我很忙,就此打住,好不好?」
那邊好象還在懇求。
他又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我對你沒有意思,你這樣子下去,叫你丈夫知道,沒有好處,再見。」
他掛上通話器。
我有點吃驚。
原來除了莉莉,他還有別的女人。
他活得不耐煩了,這樣子玩火,有什麼好處,遲早出事。
而那位太太,為什麼這樣糟蹋自己?是什麼促使她與不相干的男人接頭,犧牲自尊?女人的地位竟這樣低,這是我另一個發現,一個個好似沒有男性便活不下去似的,真奇怪。
方中信回到桌子來,若無其事的繼續他的早餐,忽然接觸我的眼光,叫起來。
「干嘛瞪著我?我同她沒有關系,是她要纏著我,你當我是什麼,女人殺手?」
我冷笑,「你不給她某一個程度的鼓勵,她會那麼死心塌地?」
「她有神經病。」
「別對著女人說另外一個女人的壞話,我是文明人,早已不會幸災樂禍。」
「嘿,真冤枉。」
「你以為這算風流?」我硬繃繃的說︰「這是下流。」
「有完沒完?夠了沒有?」方中信惱羞成怒,「你是教化官?」
也許我不用替女方不值,也許她還覺得頂受用。
也許她認為愛情就得這樣,也許她還覺得象我這種性格的人,根本不懂感情。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旁人哪管得那麼多,愛看就當看戲,不愛看拉倒。
方中信則氣,「你懂得什麼。似你這種理智第一的人,有什麼快樂。」
我反而笑起來,也不欲與他分辨。是,沒有快樂,快樂屬于一堆爛泥。
「我怎麼敢見她,她丈夫揚言要將我炸八塊。」方中信招供。
我大笑。
多虧叫我踫到這麼幽默的一個人,否則流落異鄉,苦也苦煞月兌。
「我認識她的時候,並不知她有丈夫。」
我點點頭,「她是莉莉之前,抑或同時進行之愛人?」
「之前,當然是之前,你把我看作什麼樣的人?」好象還很委屈的樣子。
「咦,你甩了許多人,現在的女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