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就好。」
之洋坐下來,戴上儀器。
「之洋,我為你按鍵鈕。」
「喂喂喂,」之洋大急,「不敢勞駕你,你請回避,我會用這副儀器。」
這時候,門外有汽車響號。
時珍說︰「我要出去了,你走的時候,把門關上即可。」
「請放心。」
時珍小鳥似地飛出去。
之洋看著她的背影笑笑。
她听見關門的聲音,才伸手按X五五。
「之洋,你找我?」
「教授!」
「我听梁志輝同學說你找我。」
之洋發覺置身一所實驗室內。
抬起頭來,她看到了李梅竺教授。
李梅竺已經是壯年人,三十多歲,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種長得英俊可是不曉得也不在乎的人。
他應該理發了,身上穿的實驗室白袍子也該換一件,可是看上去仍有一股書卷氣。
見到之洋的面孔,他一怔。
之洋也在凝視他。
他連忙去打開實驗室門。
之洋知道這是校方規矩,男講師與女學生二人在課室內說話,必須打開房門,以示清白,或是,關閉的房門內必須有第三者在場。
這條例雖然存在已超過兩個世紀以上,幾乎自有女大學生就有此例,但是甚少有人嚴格執行,李梅竺是其中少數之一,可見其人辦事嚴謹。
他坐下輕輕問︰「你叫什麼名字?」
之洋高興到極點,「我終于見到你了教授。」
這次他沒反對她稱他為教授,由此可知他已經升為教授。
當下他略表歉意地說︰「最近行政事務是比較忙,我為同學們解答問題的時間不得不縮短。」
之洋像看到一個老朋友似地問︰「你好嗎?」無限親切。
教授卻有點莫名其妙,「還不錯,謝謝你,你有什麼問題?」
之洋愕然,過一會兒才答︰「時珍叫你回去。」
教授比她更加突兀,「時珍?你見過她?」
「她是我朋友。」
教授訝異,「這位同學,時珍是我女兒,她年方八歲,怎麼會是你的朋友?」
之洋不敢再說下去。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林之洋。」
教授驚疑,「你也叫林之洋?」
「教授你還認識別的林之洋?」
教授細細打量她,「可是年齡不對,那一位林之洋今日應該與我差不多歲數。」
之洋猛地發覺,原來夢中人的記憶是有連貫性的,教授記得曾經見過她。
「慢著!」教授的聲音很輕,可是充滿驚嘆,「我懂了,你就是同一個林之洋是不是?我一共見過你三次,你一直維持二十多歲的外形與心態,你一直沒變過,在我少年時期,你比我大,我到了中年,你又比我小,你是同一個林之洋。」
之洋微笑,「是。」
「你超越了時限!」
「不,人類還未能做到這一點。」
教授看著之洋,忽然醒悟,「可是人類腦電波活動已可進入回憶之中?」
之洋微笑著攤攤手,「只有你能夠解釋,是你的發明。」
「我的成績?」
「絕對正確。」
「你是我的回憶?」教授忍不住問。
「不,」之洋看著他,「是我進入你的回憶中。」
教授忽然爽朗大笑,「越听越糊涂,這項理論無論如何有待改良。」
「教授,你記得我就好了。」
「上次分手之後,我一直找你。」
「我听說了。」
教授說︰「可是你仿佛失蹤,我也覺得事有蹊蹺,沒想到你只是一般非正式存在的回憶。」
「不,」之洋搖頭,「你才是我的夢,我並非你的夢。」
教授看著她,「所有醉過的人都說他們沒醉。」
「不,教授,我是真的,你是假的。」
教授環顧實驗室,「是嗎,這里的工具儀器台凳學生,全屬你的夢境?」
這時上課鈴大響,學生陸續進來,的確很難說服任何人,這一切都只是林之洋的一場夢,原來不存在。
教授說︰「我們到別處說話。」
之洋跟他離開實驗室。
實驗室在八樓,自走廊窗戶往下看,是一片草地足球場,有學生在踢球。
之洋驀然想到惆悵舊歡如夢這句詞來。
無論何情何景,過去之後,回憶起來,都似夢境一般飄渺淒苦。
之洋微微垂頭,神情落寞。
只听得教授說下去︰「我一直找你,追尋不獲。」
「你的世界里,沒有我這個人。」
「我不是又見到你了嗎?」
「還未算適當時候,」之洋微笑,「不過,至少吳瑤瑤已不在你身邊。」
「啊瑤瑤。」教授笑了。
他倆如老朋友聚舊。
「瑤瑤怎麼了?」
「已婚,在歐洲,听說過著十分豪華揮霍的生活,晨曦在白色大游艇上穿著晚裝吃魚子醬及香擯當早餐,看,我早知道她不適合我。」教授微笑。
「這樣說,她不適合任何人。」
教授頷首,「之洋,我一向愛與你聊天。」
「嘉敏好嗎?」
「托賴,有那麼一位賢內助,我才可以無後顧之憂,整日泡在實驗中。」
「你在研究什麼?」
「嘗試用電腦接觸人腦。」
之洋拍手,「你會成功。」
「听你說,我最終會研究出一種織夢的機器。」
「是。」
「你就是借它來見我。」
「是,因為我是你回憶的一部分。」
「照這麼說,人們可以時時回到記憶中去見他們從前深愛的人。」
之洋微笑,「可是記憶會淡忘,甚至消失,那就回不去了。」
「我思念亡母,我願意再見她。」
「可是那只有引起更大更深的痛苦。」
「卻也顧不得了。」
之洋心一動。
她忽然知道教授在什麼地方了。
儀器初步成功,他已利用它去見母親,他在他自己的童年記憶里!
稍後,他也許會去與亡妻見面。
「之洋,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你也會來見我?」
教授忽然輕聲說︰「我們一家三口過著極之寧靜的生活。」
「我完全明白。」
之洋的鼻子有點發酸,不知為何,淚盈于睫。
李梅竺猶自詼諧地說︰「你別亂跑,我是學科學的,可以接受你的忽現忽滅,別人可會嚇壞。」
之洋月兌口答︰「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興致跑到不相干人的生命里去當插曲。」
這話一出口,才知道是說重了,自己都嚇一跳。
教授別轉了面孔不出聲。
之洋也垂下了頭。
她心中大大訝異,怎麼會說出這樣賭氣的話來?太多情愫,太少尊重,統共不像對長輩應有的態度。
可是她所認識的李梅竺卻還沒有做長輩的資格。
之洋輕輕咳嗽一聲解除僵硬的氣氛。
李梅竺松一口氣,跟著嘆息一聲。
他倆乘電梯到學校大堂,李梅竺領她進教員室參觀。
只見書書書,統統是書。
有兩位助手忙著將書輸入電腦,可是很明顯,工程浩大,非三兩年間可以完成。
李梅竺笑,「不要緊,有的是時間。」
他總算找到一個角落搬開雜物讓之洋坐下來。
他想斟一杯咖啡給之洋,可是四周圍只有髒杯子。
之洋對著他笑,見附近有一碟水果糖,便順手揀了一粒吃,味道香刮。
李梅竺搔搔頭皮,也設法坐了下來。
真不是時候,他已婚,生活安定,女兒都已經八歲。
只見助手們偶爾向之洋投去好奇的眼色。
之洋連忙找些話來說︰「教授你最喜歡哪一部小說?」
「杰克倫敦的《原野呼聲》。」
之洋吃一驚,「那本小說的主角是一只狼。」
李梅竺笑,「是嗎,人獸都要靠掙扎成才。」
「還有無其他故事?」
李梅竺答︰「有,《咆吼山莊》。」
之洋意外,又好似在意料之中,這也是她喜歡的少數故事之一,只須提起書名,已覺蕩氣回腸,忍不住要嘆息數聲。
李梅竺說︰「其實故事情節牽強,不合情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