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貨公司去挑選禮物,「麥志明生日。」
走過化妝品櫃台,李蓉與石子同時駐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對七彩繽紛的瓶瓶罐罐發生了興趣。
正低頭研究,忽然李蓉輕輕踫了石子一下。
石子輕輕抬起頭來,她看到她們身邊有個女子正在借用櫃台上的化妝鏡。
她約二十七八年紀,衣裳骯髒,頭發濡濕,偷偷用化妝試用品往臉上擦,見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顏瘦削無神。
石子一時猜不到該女來頭,正發怔,李蓉將她一把拉開,走到女裝部。
李蓉輕輕告訴她︰「是露宿者。」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貨公司人少,跑到衛生間洗臉洗頭,然後借用化妝品補點顏色。
「多數有毒癮。」
石子低下頭。
「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場,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條,」咬咬牙說下去,「這些日子,我看夠了,我也怕極了。」
石子不語,眼楮斜斜看著適才那洋女,只見她蹣跚地離去,腳有殘疾?不是,有一只鞋子缺了跟。
李蓉點點頭,「出去兜生意了。」
半晌石子問︰「不是要買禮物嗎?」
「不知挑什麼才好。」
「買一磅絨線替他織件毛衣背心。」
李蓉大喜,「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費,」隨即頹然,「糟!我不會打毛衣。」
石子笑,「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
「你教我。」
「沒問題,我們到二樓去挑絨線。」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腳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腦海中。
所以李蓉要結婚,漫長艱辛的生活道路,有個伴侶依傍,到底勝過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確。
與她分手,石子到大學去注冊新學年。
踫到同學,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漸漸轉佳。
最後一年,學生已在綢繆出路,石子拿著一杯咖啡,听同學們發表意見。
無論在什麼地方,她都是最靜的一個。
「我是決定一畢業就到東南亞發展,我姐姐畢業已有兩年,一直在洛遜街當售貨員,賣完首飾賣皮鞋,成何體統嘛。」
「你家在香港,當然可以回去,羨煞旁人。」
「我得住祖父家。」
「替我們也想想辦法。」
「先得學幾句廣東話。」
「不是說學好普通話才要緊嗎?」
「為什麼叫蒲東話?」
「不,普通話,普通︰一般、平凡。」
「是另外一種方言嗎?」
石子卻不想回去,人各有志。
「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東方風光一向為我所喜。」
「唉,最後一年了,終于挨到畢業,像做夢一樣。」
「不算是噩夢。」
「那自然,這可能是我們一生中最好的幾年。」
可是石子太過逼切想畢業,急于要達到她的目的,她根本來不及享受學生生活。
為著擔心下學期學費,頭發已經白了。
同學們話題又回到錢眼里去︰「听說香港的薪水高至百萬一年亦很普通,這是真的嗎?」
「那豈非接近二十萬加幣。」
「好買一層公寓了。」
「嘩,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時都值得,做兩三年即可退休。」
石子忽然笑出聲來。
一百年前,中國沿海各省的壯丁听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向往吧,故此紛紛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來築鐵路掘金礦。
一百年後,風水輪流轉,真正猜不到。
听到訕笑聲,同學們齊齊看牢石子,「石子有何高見?」
石子立刻噤聲。
同學們對這相貌秀麗、讀書用功的同學極有好感,可惜一直以來,她有點拒人千里以外,從不與他們主動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麼?
「對,石子,笑什麼?」
石子嘆口氣,不得不答︰「我听說香港一間小小鮑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幣。」
眾人緘默。
「全世界都越來越貴。」
「家父說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貴至好的桑那詩區洋房才三萬元一間。」
大家都笑了,年輕的生命並無陰霾,所有困難憑意志力均可克服,毫無疑問。
飯堂窗前一列玫瑰叢仍然吐露著芬芳,不知道誰開口說︰「夏日最後的玫瑰。」
有人接上去︰「我們最後一個暑假。」
然後散了會。
「來,石子,載你一程。」
「不,我乘公路車即可。」
「上車來好不好,別再客氣了。」
石子也覺得自己太過見外,上了同學的車子,直達市中心。
讀完這一年,大功告成,以後要在江湖相見。
石子覺得應該置幾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為了歐陽乃忠,她隨即又向自己承認,好好好,確是為了歐陽。
酒鋪外總有印第安人留戀,伸出手,「小姐,賞杯咖啡」,石子想說︰可是,你並不想喝咖啡,她當然不敢那麼幽默,並且也不敢當眾打開銀包,低頭疾走。
捧著酒,匆匆忙忙返回公寓。
中國人將天地萬物分作陰陽兩面真是大智慧,這個風光明媚的花園城市,當然有它陰暗一面。
石子有時會覺得孤寂襲人,對前途一點把握也無,心底有最黑暗恐懼,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趕趕趕,揮著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門去。
罷掩上門,電話鈴響了,她又開門進去,拿起听筒,對方卻是搭錯線,石子十分失望。
這時忽然有人推開大門,原來匆忙間石子竟粗心得忘記關門,嚇得一顆心幾乎自胸中躍出。
幸虧門外只是對戶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在家嗎,借點糖。」
「請進來。」
那女孩看見石子神色有異,「你不舒服?」
「不,沒事,請坐。」
「沒上班嗎?」
「我當夜更。」
石子到廚房取糖給她,見那女孩率直,便說︰「你不是香港人吧?」
「不,我是新加坡籍。」
「星洲是好地方呀,為何離鄉別井?」
芳鄰一怔,「咦,我趁年輕,到處體驗生活,去年在倫敦住了半年。」
石子頷首,是,有家可歸在外國住叫體驗生活,無家可歸便叫流落異鄉。
「我叫陳曉新,你來自中國?」
「看得出來?」石子反問。
「皮膚白皙得像高加索人,當然來自上海或蘇州。」
「已經曬黑許多。」石子笑。
「對,今晚有派對,你可要來?」
石子說︰「我要開工。」
「不好意思,我忘了。」
石子答︰「沒問題。」
鄰居走了,石子坐下來,心靜得多,對歐陽乃忠是太緊張了,她必須放松。
也許對方也在做心理交戰,可需每天見面,抑或電話問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臨門,見老板伙計都坐在一起像在開會。
「石子來了,別漏了她一份。」
「又有什麼大事?」
「區姑娘要退休結婚去,福臨門得易主了。」
世事永遠不會太太平平的過,總有蹊蹺,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無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發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區姑娘清清喉嚨,「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
「得了,」有人打斷她,「你是決定上岸曬太陽去了,不必多講!」
石子這時幫著老板娘,「自由世界,自由選擇,她愛關門即可關門。」
老陳沉吟,「各位稍安毋躁,區姑娘自會發放遣散費,我倒想把鋪子頂下來做。」
眾大喜,「老陳你真有此意?」
「那我們原班人馬照做好了。」
那老陳笑道︰「不過有言在先,我生性刻薄,比不得區姑娘慷慨。」
石子第一個笑說︰「不妨不妨,我們太了解清楚你的脾氣,做生不如做熟,快去辦手續好了。」
老陳問︰「各位可願湊份子。」
石子攤攤手,「我的節蓄都投資給卑詩大學當學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