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段甚為高尚,租金約在千元以上,「我租不起。」
何四柱嘆口氣︰「你總不能做毒販及月兌衣舞娘鄰舍,放心,這是我名下物業,租六百五十元好了。」
「這不好。」石子囁嚅。
「我從不親自管理租務,考士比營業公司會得同你聯絡,即使你不再任何家保姆,仍歡迎你租賃該公寓居住,石子,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照顧同胞,也是應該的。」
石子忽爾笑了。
是因為運氣吧,所以連連得到貴人相助。
「我在短期內無法固定在一個地方辦事,仍需來回奔波。」
第二天,石子看著搬運工人把前何太太的衣物裝箱打包,據說是要把衣物搬到貨倉去。
孩子們興致卻很高,小悠然披著一件翠綠色緞子大衣滿屋走。
自在把一件貓皮大衣當大灰熊,扯緊著在地上打滾廝殺,用牛油刀刺殺,你別說,在一個距離看,還挺像是活著的毛茸茸一只巨獸,兩只揮舞的袖子就是熊爪。
三個工人花了整個上午操作。
石子心想,即使有朝一日她發了財,她也不會買那麼多衣服穿,千余件,穿三年不重復也穿不完,這是干什麼呢,浪費。
寫意在一旁說︰「太多桃紅色了,我比較喜歡極淡的貝殼色。」不自覺地批評起母親來。
三個孩子都似乎沒有太大的哀傷。
反而是石子看著,像是做了人世間悲歡離合的證人。
整整收拾了六十幾只大紙箱子。
一輛大貨車來載走了。
馬利悄悄說︰「他的律師會通知她的律師去取件。」
孩子們興高采烈談論著坐郵輪游阿拉斯加。
何四柱說︰「石子你也去吧。」
「呵不,我還要到福臨門上班。」
「告一星期假好了,我一人難以照顧四口。」
「請馬利去。」
「馬利去年去過,說悶極了,情願看家。」
石子駭笑。
「我可以補加班費用給你。」
「不不不。」石子覺得再收額外費用好似勒索了。
門外有工匠來把銅牌除去,只余街名號數。
不易居不再是不易居了。
傍晚去上班之前,石子到那公寓去看了一下,見室內已有簡單家具,隔壁人家正在裝修,也是華人,那妙齡女子朝石子笑笑,「貴姓?」看外型可能有高貴職業,石子的社會地位一下子提升了。
寒暄數句,人家還過來看看,稱贊她那單位有半邊海景,水準真的與以前鄰居完全不同。
石子仍想把房間一半租出去,她決定刊登招租廣告。
芳鄰問她︰「你做哪一行?」
她笑笑答︰「飲食業,你呢?」
「我在國泰航空任侍應生。」
她一走石子連忙把新地址通知家人。
晚上在福臨門收到一封上海來信。
是孔家伯母寫來的,語氣十分逼切︰「石小姐,小女碧玉已有七十余天沒有音訊,可否托你交待一聲,家人甚為掛念……」
石子立刻跑進廚房打電話。
這次電話響了十來下有人來听了。
「碧玉,」石子放下心來,「你媽記念你,叫我——」
碧玉一聲討厭,「她要錢罷了,怎麼會去煩不相干的人,你別去理她。」
石子愣了一會兒,「碧玉——」
「以後再有上海的信來,照地址退回去。」
「碧玉,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我不方便談話。」
石子生氣,「我不相信一個人會連說話的自由也無。」
碧玉比她更不耐煩,「我不是要你相信。」
石子一呆,才醒悟到碧玉已經不想與她說話。
這時孔碧玉已掛上電話。
她已經完全走了另外一條路,與舊友已完話可說,石子卻還不知道,猶自不識趣地痴纏不已,笨,真笨,石子好似挨了一記耳光。
她放下電話,低著頭。
區姑娘進來看見,光火地說︰「在干嗎?外頭客人要茶沒茶,要水沒水!」
石子連忙趕出去。
收工時拿一張白紙擦擦臉,抹下一層油膩,想起碧玉,淚盈于睫。
區姑娘看見詫異,「說你幾句,就掉眼淚,你還出來混?」
「不不,」不但不敢落淚,還得解釋,「我是為我的朋友碧玉。」
「孔碧玉小姐?人家早已飛黃騰達,何分你操心。」
石子黯然。
「女別三日,刮目相看,你同她,都抖起來啦。」
「我?」石子愕然。
區姑娘氣定神閑,「是呀,你初來上工時乘公路車住地庫,現在住市中心簇新公寓兼開小汽車,出門遇貴人了,還那麼謙虛?」
石子一想,果然,她是丈八的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頓時漲紅了臉。
「何必為她難過?她也是走走走,眼看沒有路了,不得不爬上這條梯子,我若不是過來人,也不會這麼了解你們,還有,我事事揭穿你,說不定下個月你就不再來上工了,孔碧玉自然也就疏遠咄咄相逼的你。」
石子的頭越垂越低,耳朵燒得透明。
她真是進退兩難,都會里的年輕漂亮女性,到處都有陷阱等著,不投靠他,就是投靠他,要不,就干脆睡到露宿者之家去。
也許,不識抬舉才叫自甘墮落,連家人都不會原諒她。
區姑娘說得對,眼前已經沒路,只有兩條梯子,不是爬到何家,就是爬上麥家。
她選何家也很合理,何四柱是個老練有經驗的人,他知道他在做什麼,他非必要不會傷害人,也不會輕易受傷害,這樣最好不過。
至于麥志明,他的要求太繁復了,動輒想結婚的男人至難應付,那是要女人終身付出,多大的代價。
最慘的是迄今他們還以為肯結婚是有表示真情意。
那夜石子完全不能入睡。
反正五六點鐘天色已亮,她到街頭散步。
市中心橫街總有流鶯足跡,石子覺得她們像流螢更多,太陽一出來,翅膀漸漸腐化死亡,沒入草冢。
夏季白天,這個城市真叫人喜愛,那樣高的藍天,白雲團團似英國畫家康斯月兌堡筆下的風景,海港里停泊大大小小船只,到處都是樹木花草,街道整齊清潔,連燈柱上都吊著一籃籃的紫蘿蘭……
到了晚間,可不是那回事。
第七章
石子買了菜帶上何家,免馬利再走一趟。
馬利心存感激,「那時到了唐人街,都不知買什麼好。」
「孩子們可睡得穩?」
「還可以啦,他們也已習慣這種生活方式。」
石子記得她的父母也吵,不過是為著柴米油鹽,他們是為意氣。
一間屋子那麼大,是真的有實際工夫要做。
孩子們的衣物丟得亂七八糟,球鞋髒了要洗,家具上灰塵需要抹拭。
馬利說︰「其實他們自己也可以做得來。」
石子想了想答︰「那我們又到何處去支薪呢?」
馬利恍然大悟,「呵,我應該一早就學你那樣想,我不該不忿這幾個孩子事事要人服侍。」
兩人均笑了。
九時正有人來應征保姆工作。
石子想法已完全改變,一見來人平頭整面,衣著干淨,年紀也適合,便決定錄取。
「你且等一等,我叫東家來見一見你。」
馬利問︰「她會英語嗎?」
「不十分流利,只有更好,少說話,無是非。」
「手腳可干淨?」
「有保人,你放心。」
石子上樓去請何四柱。
心急,一敲門就推進去。
門推開一條縫,突覺造次,已經來不及,只听見里邊有女聲問︰「誰?」
石子鼻端聞到一陣香氛。
只听得何四柱說︰「進來,」又對女伴講︰「是保姆。」
石子發呆。
何四柱問︰「什麼事?」
石子站在門外不得不答︰「新保姆來見工,你請看合不合適。」
何四柱答︰「好,我十分鐘下來。」
石子臉紅耳赤的下樓去。
走進廚房,發覺馬利看著她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