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很累。
這是我一生人最虛偽的一次。跑來坐在我殺母(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人的靈堂以主家姿態出現……
等月兌下麻衣的時候,我才松口氣。
下午在老胡師傅那里,氣氛完全不同。
我真正哀悼,真正痛不欲生。馬大與我有同感,哭得站不起身,媽媽差點沒昏過去。他的胡琴、衣物、樂譜,隨著他軀體一起火化。
他本身不信教,但是媽媽替他行基督教儀式。
媽媽以後不用吊嗓子了。
事情好像已經過去,該去的已經去得干干淨淨,我們應當了無掛念。
但我們心底知道,一切不會那麼容易恢復過來。
永亨問我,「為何愀然不樂?」
「沒有呀,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以前你喜歡吵嘴,喜歡挑戰,喜歡笑。」
「人總是會變的,沒有一本書讀到老的理由。」
「希望看到的是好的轉變。」永亨說。
「好的轉變?我不高興梅令俠老在馬大身邊轉。」
「這就是你的不對。」永亨說,「馬大有交友的自由。」
「但是梅令俠!」我夷然。
「我記得你有一陣子也跟他很談得來。」永亨看著我笑。
我不以為然,「可是我立刻發覺他是個滑頭。」
「這個世界由許多種人組成,你不能要求他處處像你。」
「你同他一起長大,告訴我,他是不是個壞人?」
「好壞哪里可以一言蔽之,你以為是小時候看《華倫王子》或是《圓桌武士》,至要緊是分辨忠奸?」他笑。
「那凡事總有個公論吧。」我不服氣。
「歷史上的大人物,才有資格獲得公論,我們只不過是普通人,哪里配?」
我用手捶他,踫巧馬大經過,瞪我一眼,「唔哼」一聲,走過。
永亨說︰「你看梅令俠不順眼,馬大也不那麼喜歡我呢。」
「你別多心,她從來沒有批評過你。」我說。
永亨問︰「你的鋪子怎麼樣?什麼時候開門重新營業?」
我搖搖頭,「我想休息,鋪子頂給別人算數。」
「不大好吧,你整日在家干什麼?」
「陪媽媽。」
「如果我勸你,你听不听?」永亨說。
「好話就听,听得舒服就听。」我瞪著他。
「回去打理那家鋪子,這是你的精神寄托。」
「把我說成一個怨婦似的,殷永亨,我還有其它的事可以做。」
「我陪你回店里去看看。」
第五章
回到店內,不知從何開始,滿地是郵差自玻璃門縫里塞進來的信件,我拾得厚厚的一疊,放桌上,店內許多地方都結塵,我頓時忙得不亦樂乎。
永亨說︰「我先走一步,公司里有事。」
我抬起頭,很惆悵,這一陣子,有他在身邊,已成習慣,如今正經事已經辦完,他要忙他的去,我非常不舍得。想問一句「什麼時候再來」,又不好意思,只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一個多月不回來,頗有面目全非的感覺,別的店全在減價。我花了許多時間都不能決定減到什麼地步,索性掛出一律七折的牌子。
從前我不是這樣的,從前我會把每件衣裳標上新的價目,仔仔細細,一絲不差,但今年卻一點興致也沒有。我不是個有長心的人,所以無心向學,沒法完成四年的大學功課。
也許馬大說得對,我這樣子坐在店內,一日到黑,多麼乏味,絕對不是一輩子的營生……也許是這幾個星期心情不好……我必需振作起來,現在一切已經恢復正常。
棒壁店的女孩子紛紛過來打招呼。
「好嗎?擔心呢,以為你病了。」
「沒事吧?要入貨了,明年更難維持。」
她們真是可愛。
但我仍然愀然不樂,驅之不去的寒意籠罩了我的心頭,趁著鬧哄哄的時候媽媽已經把話說明白,她希望我快點結婚,她不擔心馬大,她擔心我。我垂頭看自己的腿。拜倫是拜倫,我是我,這是我終身的遺憾,毫無疑問。
但是我裘哈拿斷然不可因此氣餒,我必需要振作起來,把這家小店打點得有聲有色……
但到下午,我還是提早關門,回家。心靈雖然願意,軟弱得要死。
媽媽問我,「貨品減價了吧?今年都減得早。」
我答︰「小店減價,貨色去得太快,也很難,舊貨一件不存,新貨又未到,青黃不接,怎麼做生意。」
媽媽一副知女莫若母的樣子,「是不是不想做?」
「做做。」
「別口不對心的。」她微笑說。
「永亨叫我做下去,做出規模來就容易辦。」
「永亨這孩子……對你有什麼著實的表示沒有?」
我沉默一會兒︰「沒有。」
「時間也還短了。」媽媽說。
這時候樓下汽車號「叭叭叭」的響起來,馬大花枝招展打我身邊竄過去,一陣風似的刮過。
我瞠目問母親︰「誰?誰來接她?」
「梅令俠。」
「她同他約會?」我問。
「進行得如火如荼,」媽媽說,「他與永亨剛相反,他是一點不放過馬大,釘得緊緊的,花、巧克力、電話,節目安排得密密麻麻︰燭光晚餐不好嗎,馬上去跳舞,嫌舞池吵?他把馬大帶到郊外散步,總之服侍得舒服熨帖,無懈可擊,絲毫不放松,接送上下學不在話內,要什麼只要眉毛角抬一抬,他便曉得心思,真有這般聰明伶俐的人,知道我愛吃姜糖女乃油卷,一打打的訂了來,吃到第三天剛有點膩,他轉了花樣,去四五六買了生煎饅頭來。你說︰是不是跟永亨剛相反?永亨這孩子一來只曉得深深鞠躬,一點表示都沒有。」
我心酸溜溜的,「永亨才不會來這套。」
「這也是我喜愛永亨的原因。」
我的氣才略略平了些。
「兩個男孩子都很難得。」媽媽說。
「我明明記得梅令俠火辣辣的在追求殷瑟瑟。」
媽媽不以為意,「他有改變主意的權力。」
「可是他跟殷瑟瑟的關系不比尋常。」我很堅持說。
「如今就算訂過婚再解除婚約,也很平常呀,你怎麼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的?」媽媽笑問。
「我總是覺得不妥當。」
「你別多心,當心馬大不高興。」
「她不是愛上他吧?」
「很難說,」媽媽笑,「哈拿,你管你自己的事,店開得下去就好好經營,開不下去就快快結束,別同我拖,嫌困身就用個伙計。」
「是。」
馬大同梅令俠走?
我推開馬大的房門,一床都是新衣,顯然是她剛才出去,拿不定主意該穿哪一件衣裳,挑完又挑的結果,她真的很重視梅令俠。
床旁邊的小書桌上放著一只玻璃瓶子,里面插著大蓬的玫瑰花,清香撲鼻,又是梅令俠。
他對馬大看樣子是認真的——抑或這是他一貫作風?他對我也不壞呀,一直在我身邊打轉,直到他看到馬大。
馬大不會對他認真吧?明知他是那樣的人,把他當個小把戲陪著散心是不壞的,弄出真感情來就不必了。
馬大怎麼想?
媽媽進來,看見我坐在馬大的床沿,便說︰「哈拿,這一陣子你老是愁眉苦臉,到底是為什麼?你以前是一點心事都沒有的。」
我指指腦袋,「忽然之間,腦榫生攏了。」
「別擔心,馬大會得應付,她也不過是同他散散心,玩玩。」
難得媽媽這麼開通。
但為什麼殷永亨不找我散散心,玩玩?
現在馬大天天出去。
而我悶在家中。
這種情形遲早要發生的,馬大一出嫁,我會更靜。
殷永亨一連好幾天沒跟我聯絡,已經事完了,他也就不出現了。
我在店里簡直坐不下去,決定請個伙計,那種二十出頭,比較老實的小女孩子來照顧鋪面,我隨後要到日本去辦貨。伙計上工之後,永亨依然音訊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