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師傅的遺容安詳,我踫踫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時候,手也是冰涼,沒什麼分別。
媽媽呆怔怔的站了一會兒,就由我們陪著離開。
半路上媽媽就支持不來,喊頭痛,我讓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師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麼要收拾。
他房間很干淨很簡單,房東說他欠三個月租,我立刻開出現金支票。簡單的家私是房東的,我取出櫥頂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進去,準備一起火化。
在一只抽屜底,我再看到那張照片一一
粉艷紅,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來細看,雙手顫抖著。
不錯,我與馬大都長得像她。
我們並沒有媽媽那個福氣的雙下巴,我們像粉艷紅。眼楮細而且長,仿佛是畫出來的,平時也像上了戲妝。
從小學校演劇找人演白雪公主、聖母馬利亞、仙子,到長大後的芸娘、白流蘇、林黛玉、茉莉葉,馬大總是一手包辦。
我因為……腿的緣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故此放棄許多機會。
現在想起來,馬大確是流著母親的血液。
我把那幀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來,成為我貼身珍藏,坐在老胡師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遠。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戲班中的樂師因朝朝相處,愛上大紅大紫的花旦。她對他好,但是沒有嫁他,他暗暗戀愛她二十多年,終身不娶,候她死後,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著她的兩個女兒,他始終沒有往前活,他的時間停留在戲班的全盛時期……
比起老胡師傅,殷若琴只是一個狠瑣的紈挎子弟,我情願老胡師傅是我的父親。
們是——
誰能夠挑選他的父親呢,都是一早注定的。
我沉默著,頭頂在牆上很久很久。
房東不放心,已經探頭探腦張望過許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來,拎起皮筐,說︰「勞駕你們,我走了。」
房東把我送到門口。
我嘆一口氣,離開。
到家,老英姐雙眼如胡桃的來開門。
一進門,發覺坐滿一客廳的人。媽媽、馬大、梅令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給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馬大的聲音比平時尖數倍,「哈拿,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
「不,」馬大說,「殷若琴死了。」
我「霍」地站起來,打翻了茶杯,染了一裙茶漬,水印子在布料上慢慢擴大,轉淡、擴大、轉淡。
我沒有出聲,我用手指緩緩在那漬子的邊緣描繪。
我問︰「幾時的事?」很鎮靜。
「你們剛踏出門去醫院,那邊就叫來找人,但英姐說你們已經上了車。」殷永亨說。
媽媽不出聲,她把頭靠在墊子上。
我木然說︰「太不巧,但即使有選擇,我也會先趕到老胡師傅那里去。」
梅令俠說︰「你好冷血,親生父親都不理。」
我瞪他一眼,說︰「我的血是冷是熱,何需向你交代。」
馬大也對他說︰「你少說一句好不好?」
客廳內沉默很久。
殷永亨說︰「義父那邊,由我與梅姑姑發喪吧。」
「很好,那我可以全心全意為老胡師傅辦身後事。」
殷永亨說︰「我先走一步。」
我送他到門口。
老房子的穿堂永遠是幽暗的,我們在門邊站了一會兒。
「……臨死叫你們的名字。」
「他一生人都那麼戲劇化,」我為難的說,「偏偏什麼事都夾在一起發生,其實兩家醫院相差不過數步之遙……但注定就是注定。」
「不過他總算見到你與馬大。」
「希望你明白,我們同他沒有感情,而老胡師傅……」
他截止我,「何需解釋,我當然知道。」
「以前你也不了解……」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很好。」我說。
「你們一家人需要休息。」
「姓梅的,他在這里干什麼?請把他帶走,好讓我們真正的休息。」
梅令俠說︰「我也很識趣,我也會讓你們休息。」聲音酸溜溜。
我打開大門,「兩位先生,再見。」
必上門以後,我們一家三口什麼話都沒有說,靜靜的相對無語。
亞斯匹靈愁眉苦臉的獨個兒踱來踱去,漸漸天色暗了,誰也沒有站起來去開燈,亞斯匹靈跳上我的膝頭,我撫模它的頭,輕輕推開它額角的皺紋。我想問它為何憂傷,後來覺得太自作多情,它長期如此,內心不一定淒涼,正等于我們,心中受創傷誰知道。
堡人房里老英姐開始飲泣,其實只隔一條走廊,不知怎地,卻似非常遙遠。
我心一酸,眼淚掛下來,討厭的鼻涕也跟著開放。哭其實是異常滑稽與腌的行為,但一向被認為羅曼蒂克,傳統上的概念,錯誤百出。
我沒有法子不去找紙巾,在門角順便開亮了電燈。
馬大與媽媽坐在花瓶邊。花是老式插法,雜而且俗︰劍蘭、雛菊、姜花、玫瑰一大堆,象征著平庸而豐盛的生活,無憂無慮。
一次馬大說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馬上被我否決掉︰「太做作,又一副紅顏薄命孤苦相。」
但願我們永遠能夠維持平凡與康樂。
我低聲說︰「媽媽、馬大,我們吃飯吧。」
馬大疲乏的搖搖頭,「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鋪好不好?」
媽媽說︰「大家洗把臉睡吧。」
我連睡衣都不換,也不想淋浴,胡亂用毛巾擦把臉,就上床拉上被。
馬大沒有開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話,我們倆並頭睡在一只長枕上。
我睡著了,不知馬大有沒有,我心力交瘁至極點。恍恍惚惚間听見有一個醫生同我說︰「你媽媽病了,你媽媽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睜開眼,「什麼病?」
「骨癌。」那醫生拉過媽媽胖胖的手,給我看,「你別以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里的骨頭早已發爛,無可救藥。」
我握住媽媽的手,其淚如涌,「還能活多久?」
「只有一個星期。」
我大叫一聲,躍身而起。
馬大也在尖叫,我們同時醒來,一頭一腦的汗,互相握著對方的手。
「壓著了,沒事沒事。」我大力拍著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麼辦呢?」
「事情總會過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別怕,有我在。」其實我身子一直顫抖。
「哈拿,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我緊緊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難免的,老胡師傅也活夠了。」
「我仿佛覺得他還坐在書房一角調弦。」馬大嗚咽說。
我說︰「是又怎麼樣呢,他生前那麼疼我們,死後也保佑我們。」
馬大把頭埋在我懷內。
「快睡,別吵醒媽媽。」
「我睡不著。」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記的片斷中也這麼說︰累極,但是無法入睡,閉上眼楮便見到被他拋棄的粉艷紅,如今他總算獲得安息。
馬大與我終于在心驚肉跳的情況下入睡。
媽媽在早上推醒我倆,「真可愛,雙妹嘜似的抱著睡,穿著這種洋鐵皮似的褲子,連皮帶都不解下來,怎麼睡得著呢。」
我向馬大投過去一個眼色,強顏歡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經辦了許多正經事,你們還在床上。」
馬大不悅,「那個人自以為是,討厭。」
「不,他實事求是才真。」我說。
媽媽說︰「你們父親後日舉殯。」
「我不去。」馬大厭惡的說。
我跳下床,「我要去替老胡師傅辦喪事。」
「不用了,殷永亨會一並辦妥,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媽媽長嘆一聲,「活著的時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運機緣,七情六欲,紛爭擾攘,等死了,大家歸為塵土,再公平沒有。最恨的人也許就葬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