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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裙子 第11頁

作者︰亦舒

倒是那小女孩,已與我混得爛熟,咱們有說有笑,倒也不愁寂寞。

有孩子多好,有家庭多好,能夠在家中看孩子,不必理會外界的風風雨雨又多好。

我的假期都快結束了,這些遐思也得收拾起來才是。

小女孩問我︰「阿姨,妳明天還來不來?」

「不來。」我悵惘的說︰「大人要做事,不比你們孩子,自由自在。」

「那麼叔叔說,他可否請教妳的貴姓大名。」

我微笑。「他不會自己過來請教嗎?」

身後響起聲音。「對不起,我叫範文原。」他伸著手待握。

「我叫席茵茵。」我大方的與他握握手。

「我們就住這條小路上面,」他問︰「要不要來坐一下?」他伸手朝沙灘上的山坡一指。

遙遠我確是看到一片灰牆,是所老房子,環境很優美。

「我與母親以及老佣人同住。」他微笑,暗示我不必介意。

「好。」我爽快的說。「我正口渴。」

帶著小女孩的陌生人,不是危險的陌生人。

我挽起衣物,一行三人,向小路走去。

他是面目端正的年輕人,帶一、兩分憂郁,原本以為他不會同我說話,誰知還是先開口了,由此可知世上沒有幾人可以敵得寂寞。

範家住在一層整潔的老房子內,裝修都是五十年代的,但維修得極好。

進屋便有女佣斟出茶,見到我,禁不住一呆,隨即低下頭走開。

不久一位老太太出來,範文原稱呼她「媽媽」,我連忙叫伯母。

罷在詫異這麼快便要見伯母,那位伯母的神色卻比我更訝異。

「妳,」她指著我說︰「妳--」

「媽,真像,是不是?」範文原唏噓的說。

我禁不住問︰「像誰?」

「我的一個……朋友。」範文原說。

範伯母說︰「文原前兩天跟我說起,我還不大相信,以為只有一、兩分相似,誰知果然像得十足。」她不好意思的笑。「故此我同文原說,不如把那位小姐請上來坐坐,看個清楚,對不起,席小姐。」

「呵,沒關系。」咦,有奇遇呢。

「你們年輕人多談談,我還有點事。」她借故退開。

小女孩與同伴在寬大的走馬騎樓上奔走玩耍,這是一個很溫暖的家。

我聳聳肩站起來。「你已經證明我的確像你以前的朋友,沒有別的事了吧?」

「席小姐,妳總也想知道妳像的是誰吧?」範文原說。

我微笑。「可想而知,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妳,妳怎麼知道?」

「不難猜呢。」我笑說。

他把我帶進書房,我看到書桌上銀相架里的照片,不禁也呆住。

太像了。

我捧起照片細細的觀看。

「她人呢?」我問。「兩個人站在一起比比看,倒是有趣。」

範文原說︰「她在去年去世了。」

我張大嘴。

「什麼病?」我問。

「心髒病。」

「活了幾歲?」

他猶疑,不願作答,別轉了臉。

我很替他難過。

「事先是毫無預兆?」我又問。

「一點也無。」他擺弄著銀相架,無限感傷。

我無語,這故事像篇小說。

「都快一年了。」他喃喃說。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妳長得幾乎跟她一模一樣。」範文原說。「也許稍微成熟一點。」

我微笑。

他低下頭。

我說︰「你也不要太難過,生死之間一線之隔,在她本人來說,毫無損失可言,生命那麼短,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里,二十五年與一百年毫無分別,我們縱使活到一百歲,也還是要去的。」

他訝異。「妳怎麼會有這種論調?像是佛家的思想。」

「事實如此。」我攤攤手。「噯,我可要告辭了。」

「我送妳一程。」

「我自己有車。」我說。

我告辭。

回到家把事情經過告訴姊姊,她就抱怨我太老實。

「老實?」我莫名其妙。

「有什麼說什麼。」姊姊嘮叨。「妳說沒車,他不就送妳出市區,到時兩人可以進一步了解對方。」

我啼笑皆非。「啊,我發花痴了,利用這種機會?」

姊姊冷笑。「告訴妳,路是人走出來的,三、五年後妳還嫁不出去,妳就沒現在這麼樂觀了。」

我聳聳肩。

我並不相信世上會有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照片不能作準,不外是範文原思念過度,見我神情與他的愛人有那麼一點相似,就愛屋及烏。

對于一個活在過去的男人,我沒有什麼好感,我亦不想做她的影子。

等到再次相逢,我對他的印象好得多,那是一個商業展覽,他是乙方的代表,他很親熱的跟我打招呼。

「記得我嗎?我是範文原。」

他精神奕奕,衣著整齊,一改當日婆媽形象。

我立刻知道自己太主觀,怎麼可以憑一次見面就武斷別人的性格?上次在沙灘,我何嘗不是鞋月兌襪拉的,像個小子,今天他也許很驚異的想︰怎麼她變成職業女性了?

我們談得很愉快,也有進一步約會的意思。

他不像要把我當作他以前那位女友,也許他願意從頭開始。

我們第一次約會是在山頂。

兩人暢談天南地北,非常高興。

他坦言道︰「我喜歡爽朗的女子,所以頭一個女朋友是這樣的個性,第二個女朋友也是這樣的個性。」

「這不稀奇,」我溫和的說。「但我與她是兩個人。」

他笑。「不消妳提醒,我也知道。」

我釋然。

「妳不是一個愛吃醋的人吧?」範問我。

我無奈的說︰「我像嗎?」

不久我就知道他這樣說是有原因的,範文原與「我的前身」實在是不可分割的一對情人,他留有她的一切︰小學成績單、舊衣服、紀念冊、照片、信件,他的房間簡直是一間小型紀念館,紀念已故的舊情人。

他家人絲毫不覺奇怪,干脆當我是一個還魂的人,一為二,二為一,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自己卻覺得尷尬了。

我有種進入蝴蝶世界的感覺。

一個陌生的女人,留下這麼多物件。開頭是我好奇,伸出腳踏進她的皮鞋里,剛剛是一腳,我便穿了她的鞋子走動起來。

她有上打的漂亮鞋子,高跟的、平跟的,全是縴巧的式樣,顏色特別,我尤其喜歡一雙珠光粉紅的半跟鞋,鞋頭是空的,瓖著銀邊與雲頭圖案。

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開櫃子取出相配的衣裳,一並穿上。

沒想到一下子貪好玩,令得範家的女佣人大驚失色。

因是傍晚,我在老房子的走廊里出現,女佣一轉頭,瞪大眼看牢我,雙腳釘在地下,驚得說不出話來,手直發抖,捧著的一碗茶潑翻在地。

「是我,」我知道她是嚇到了。「我是茵茵。」

餅半晌她噓出氣來。「是茵茵小姐……」彎身拾茶盅。

我問︰「真有那麼像?」

「呵,」她拍拍胸口。「簡直一模一樣。」

我蹲下幫她。「我穿上她的衣服。」

「怪不得。」女佣說。「茵小姐,下次請別這樣做。」

「我不怕。」我安慰她。

回到房間里我攬鏡自照。她顯然去世沒多久,一切衣服式樣尚未過時,很合我身,雖然我平時的品味要比她隨和,但是並不介意偶爾穿一、兩件女性化的衣裳。老實說,我覺得好玩。

文原進來,看見我,呆住,我轉過身來,他松口氣。「茵茵!」

「你以為她回來了?」我問。

「淘氣。」文原說。

我坐下來。「認識你也已經三、五個月,不妨問你一句話,倘若她回來,你選擇誰?」

文原臉上現出一種厭惡的神色。「幸虧這種事情永遠不會發生。」他說。

我覺得很寬慰。因我喜歡範文原,亦喜歡範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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