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小四微笑地問我,「好嗎?有多好?你也不過說說而已,你肯把你的兄弟介紹給我嗎。你肯為我找一份工作嗎,人與人的關系止于此,所以我要結婚了。你們都是假的,假的,靠你們施舍一點時間是不行的,你們都是假的。」
每個人都知道這世界是假的,小四的痛苦是她偏偏要揭穿這世界。
到了家,我扶她上樓。
她坐在椅子上,她說︰「你要陪我說話。」
「是的。」我說。
「你討厭我嗎?」
「不,小四,你為什麼不睡一會兒?休息一下。」
「我母親躺在醫院要死了,而你卻叫我睡?」
「對不起。」
小四這種人應該早去,生命對她來說真是一種負累,早早的去了,人們也許還有一聲嘆息。像她這種人,應該早去,現在已經來不及了。無限的寂寞空虛,只有三數個快樂的日子,腌腋的男人與女人,豈止八九的不如意,一個陌生的世界,死寂的晚上,希望沒來到已經幻滅,沒有一個可說話的人,工作與掙扎,沒有一個為她說話的人,所以她日日夜夜不住的為自己說著話,終于變得無限的討厭。小四如果早一點去簡直一點損失也沒有,現在已經太遲了,現在她得好好的活下去。
小四說︰「我要回去看看我母親。」
「我與你同去。」
「那還不如不去。」
「你得回去看看,不然他們會怪你的。」
「他們沒有時間怪我,他們太忙于吃喝玩樂,他們沒有時間怪我,他們甚至沒有時間來注意我是否存在。」
我生氣了,「你為什麼要那麼在乎他們想什麼,他們做什麼?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人,他們死光了你還是要活的,有很多人生下來沒兄弟姊妹也一樣活得很好,有很多人生下來是孤兒也活得很好,有些人比你幸運,有些人比你更痛苦,你不能夠坐在那里成日要用全副精力來妒忌他們,你並不重要,小四,你的母親也並不重要,這世界上一分鐘內死好多人,你幾時醒一醒,不要把自己看得大大?」
「我要睡覺。」
「我也不能與你溝通,回家睡,我沒有時間來服侍你。」我忽然生氣了。
「好的。」小四說。
她走了。
我覺得疲倦,我也得活下去呀,我也一日比一日老。每個人的煩惱是一樣的,獨獨小四這麼討厭,來不及的吼叫、哭、訴苦。也許她是對的,抗議過後心中會舒服。
我可沒告訴她我的母親是怎麼樣的。
為什麼要對別人說?別人會明白?要明白的人早已明白,不明白的人說破了嘴邊只是冷冷的投來一眼。為什麼要對別人說?這世界上沒有了解的人,沒有。一個也沒有。
我取餅一本小說,翻開來。我這個白天睡覺,晚上不睡覺的習慣真得好好改改,否則一輩子嫁不出去。唉,女人的最終目的還是嫁人。
我打一個呵欠,誰比誰快樂?我從來不說,小四的毛病是說得太多。
誰沒有誰都要活下去的,殘酷的生命。我不想听小四訴苦,那是為了她好。
可是有人敲門,輕輕的,懇求的。
我知道是誰,那是小四,她回來了。
我去開門。
小四站在門外,她說︰「我喝多了酒,走不動,求求你,陪我去醫院。」
我說︰「我穿上大衣陪你去。」
我不是一個好心腸的人,就因為如此,我才陪她去,這種要求畢竟也非常的難以拒絕。我們又叫了街車,黑墨墨的駛往醫院。小四一路上不出聲。
小四是喝慣酒的,她有點醒了。很鎮靜的坐在車中,仿佛去參加一個婚禮。
我們到了醫院,走進走廊,護士與醫生穿梭似走過,場面熱鬧,小四找到了病房,推門進去。我跟在她身後,一個護士在房內,還有幾個人在守著,見是她,都不出聲。這病房很正常,有病人躺在床上,有親人坐在病人身旁。
小四走過去,我也走過去。
小四看看病床上的老女人。老婦臉上的肉往下墜,這張臉若干年前與小四的臉一般年輕,再若干年前是個嬰兒呢。這種劫數誰能躲過?
老婦一下一下的呼吸著,小四一下一下的呼吸著。小四木然地看著她母親,我也看著她母親,大家都在等那一下子回光返照,傳說中的回光返照。
忽然老婦的呼吸急速起來,小四把她的頭托起,老婦喘了兩下,忽然呼出長長的一聲,就沒有聲音了。親人們忙走過來,小四茫然放下老婦的頭。老婦始終沒有睜開過眼楮,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看護走過來,眾人開始哭。
小四沒有哭。
小四跟我說︰「走吧。」
「走到哪里去?」我問。
小四說︰「到我的家去。」
「這里的事不管了?」我又問。
「管不了。」
我陪她走出醫院,天剛剛開始亮,亮得很奇怪,是一種淺灰色,太陽火紅的掛在山上,又好像是日出,又好像是日落。
小四酒完全醒了,非常的精神。她與我叫車子到她的公寓去。我這才注意小四穿的是牛仔褲與毛衣,外套是一件棉襖。
她沒有戚容,她令我想到「母親今日死了,或者是昨日」。
我們到她的公寓,她的公寓美麗而舒適,我馬上到廚房去煮早餐。
她在客廳撥電話,我听見她在說︰「……是的,我知道很早,把你吵醒了吧?我想你到我這里來陪我,好不好?叫我來你那里,被窩暖不舍得離開?好,我明白,我半小時到,喂,要記得開門。真對不起。」
我探出頭來。
小四說︰「我以為我額頭長得不好,過了額頭會走眉運。現在可等到了,老著臉打電話給人,居然成功了呢。」
「吃雞蛋吧。」我說。
她一邊吃一邊說︰「這個男孩子最有趣了,不喜歡結婚,喜歡同居,我告訴他,我連同居也不干。」
「他漂亮嗎?」
「非常的漂亮,不容易呢。」
她去換衣服,出來的時候香噴噴,整整齊齊的襯衫,呢長褲,法國靴子,貂皮大衣。
我諷刺她︰「穿那麼整齊干什麼?」
她說︰「你等我?」
「我要回去睡覺。」我說︰「我與你一齊出門。」
「不,你等我,在我房里睡。」
「我不能睡別人的床,睡不熟的,你有了空再找我。」
「那麼我們一起下樓。」小四說。
到了樓下,她比我走得快,我叫了街車,叫她︰「小四,你沖到哪里去?車在這里。」
她轉過來,一臉的眼淚。
「小四!」
她顫抖著說︰「我母親死了。」
我抓住她的手,她尖聲號哭起來,整個人蹲下,我拉都拉不住,她跪在路邊,頭發披下來,崩潰在我的手中,她慘痛的呼號著︰「媽媽!媽媽!」
「小四,我扶你回家。」
她翻騰地嘔吐起來,弄髒了一身,大衣、褲子、毛衣,她拼命地抓住我,「我的媽媽。」她尖叫。
路人開始圍上來,我費力把她拉進電梯。她哭得嗆住了氣,不斷的嘔吐,不斷的叫嚷。我開了大門,把她拉到屋子里。
我找到了她放的鎮靜劑,灌她吞下,又吐出來,吞了好幾次。我幫她月兌衣裳,用毯子蓋住她,她捏緊我手腕,以致好幾次都抓破了,終于她靜下來,掩著臉,哭泣著,「媽媽,媽媽。」
我把她的衣服整理好,把皮大衣用濕毛巾搽干淨。她人睡了。
電話鈴響起來,我去听。
「小四?」一個沙啞而年青的男聲。
「不。」我說,「我是她朋友。」
「小四為什麼不來?我在等她。」
「你可以來嗎?她需要你。」
「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