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班機從倫敦回香港,七四七,專門接學生的生意,七月三號,正是回家渡暑假的好日子,大半都是香港來的學生,或是唱歌,或是談笑,我很羨慕這樣的青春,無憂無慮,唯一要擔心的不過是考試。
有一個女孩子,她一上飛機我就開始注意她。決不是我色迷迷——飛機上美麗的女客多得很,而是她真是夠派頭,一個人居然有三個人陪,三個都是男孩子。
那三個男孩子爭著服侍她,她卻一付愛理不理的樣子,極逗的,不但我注意她,其他的客人、空中小姐,都覺得好笑,朝他們看。
一上飛機,她朝前面走,把座位卡遞給我,後面那三個男的便開始吵嘴,要坐她身邊,她回頭狠狠地每人給一個白眼,他們總算不響了。
我讓她坐窗口。三個男生馬上搶過去,她站起來,他們嚇一跳,其中兩個委委屈屈坐到後面去,那個幸運者像撿到金子似的。
我忍不住笑。
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臉的尷尬、浮躁,雙頰紅紅,恐怕是既怒且羞,激成這樣的,她氣鼓鼓的坐著,兩手疊在胸前,不出聲。她倒沒有引以為榮,顧盼生姿,照說一個女孩子,有三個男同學陪著回香港,還真不容易,哦,忘了提,一個還是洋人呢!
但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高、豐滿,身材之好之動人,實在一流,剪著短短的童花頭,漆黑的頭發,五官俱是圓圓的,尤其是一雙眼楮,閃亮動人。薄薄的T恤里沒有內衣,一條破牛仔褲,幾只銀手鐲,一只手表倒是白金的,很懂打扮。
我第二次走過她那里,她輕輕的叫了我一聲,我听見了,還來不及俯身下去問她要什麼,她身邊那個男的就大聲喝我︰"叫你呢!"又轉過頭去低聲下氣問她︰"要什麼?明珠。"
真多余,我一點也不生氣,只是可憐他。
丙然,這個叫明珠的女孩子睬也不睬他,只管跟我說︰"請你拿一罐橘子汁給我,對不起,謝謝你。"
我說了聲好,便去那橘子汁給她,還沒走到她那里,後邊的那個男孩子就獻殷勤,搶著來拿,我看著她,她急了,一邊罵︰"死相!"
她鼻上布滿汗珠,有一種青春的誘惑,是有生命色彩的青春,我嘆一口氣︰難怪這幾個男人如蒼蠅見了蜜糖,確也怪不得他們呢!
餅了四個鐘頭,前座那個男人跟後面的調位置——恐怕是約好的,那種窮凶極惡的樣子,使幾個老太太猛搖頭。我听見明珠說︰"把護照還給我,我才不要你們替我收著!把化妝箱也還來,還有我的帽子,快快!"我又笑了。班班飛機鬧這種笑話,倒也解悶。
入夜後不是我當班,換了空中小姐。我躲在後座休息,看著幾本時事雜志。飛機上每個人都很太平,就是那三個男的多嚕嗦,一會兒要茶,一會兒要水,都是為明珠,那明珠索性拿一張報紙蓋著臉,好歹不理。
我看看表,幾乎二十四小時的飛機,我還可以憩憩,隔一會又得起來苦干了。
才閉上眼,就有個聲音輕輕地在我耳邊響起︰"對不起。"
我張開眼,是這個叫明珠的女孩子,我詫異,"你要什麼?小姐。"
"不不,"她盡量壓低了聲音,"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了你休息,我很明白,你不會了解我的情況,唉,你身邊有個空位置,可否讓我坐?"
我更詫異了,"你自己那位子有什麼不好?這里是職員休息的。"
"讓我坐,好不好?"她懇求著。她蹲在地毯上,眼楮圓得像貓。
我說︰"好呀——"
她馬上松一口氣,縮到我里面去坐著,喃喃的嘆︰"感謝上帝!"手覆在額角上。
我笑了,我明白她是在躲避那三個男的。
我輕輕遞一張薄毯子給她,她接過了,給我一個微笑。
我這福氣從天而降,人家輪也輪不到,搶也搶不著,她卻跟來陪我坐。
她問︰"有沒有止痛藥?我頭痛得緊!"
我隨身帶著,便給她兩顆,順便倒一杯水給她。
她極有禮,千謝萬謝的。
我只是微笑。
然後前面那三個活寶發覺她不見了,便起身到處找,有的上廁所,有的走到前艙。可是明珠很有辦法,她用毯子遮住了臉,他們走過幾次都沒有看見。
我覺得有趣極了。
明珠在毯子下帶著哭音的說︰"我成了賊了,他媽的。"
忽然听見一句粗話,我先是一怔,後來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天下怎麼會有這種事。
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出言粗俗。"她依然在毯子下。
"他們走了,你可以出來了。"
她把毯子拉下來,一張臉漲得通紅,可愛得很。
"謝謝你。"她說。
"不用客氣。你別怪你三個朋友,他們愛你情切。"
她瞪我一眼,"你開什麼玩笑?他們不是我朋友,誰有這種朋友就該跳飛機了。"
"不是朋友——"我問,忽然覺得多事,馬上道歉,"對不起,不該取笑你。"
"不怪你,誰不好奇呢!你看他們那鬼樣!演滑稽戲似的,我才不去客串主角,我在這里躲定了。"
"為什麼怕他們?"我說,"飛機還要飛近二十小時,你坐在這里,多辛苦。"
"那麼你是怎麼坐的?"她反問。
"我們命苦,要賺薪水呀。"我笑。
"又開玩笑了,先生,難得你這麼幽默。"她說。
我又笑。
"你看見那探頭探腦的五短身材沒有?"她問我。
"看到了。"我點頭。
"這人自說自話,听見我暑假回家,他就買個票子,跟了我一班機——我沒膽子說這班飛機是我的,可是你想想哪里有這麼巧的事?嘿,在火車里又一起,亂說話,亂做表情,硬要我嫁給他,怎麼搞的,大家同一間學校,也沒見過幾次面——對不起,我話多了,你是陌生人,我不該對你訴苦,可是這次我實在氣急了!"
我微笑里很帶點安慰的意思。
她輕輕的說︰"那個外國人,更滑稽了,她父親在香港做事,大概是個刮民脂民膏的奸人,他也硬擠著一班機,硬要我教他說廣東話,我真覺好笑,怎麼我們大學里多這種人物。"
"第三個呢?"我忍不住問,"也是同學?"
"那個又不是了,"她說,"那是中國餐館老板的兒子,吃喝嫖賭,無所不至,他看中我,我還頂害怕,他老子是新界某處某種組織里的所謂白紙扇。我弄得不好,真會被他砍幾刀,我是怎麼惹下這些麻煩的呢!我不過去那餐館吃過幾頓飯而已。"
她苦著臉。
"到香港就沒事了。"我安慰她。
"他們不放過我的。"她說,"我家人看見了,算什麼?我什麼水都洗不清了,家人一定以為我不听話,在外國沒好好念書,亂混男朋友,唉呀,怎麼得了!"
"他們又走過來了。"我警告她。
她連忙把毯子朝臉上一蓋。
我趁這空檔去做了兩杯咖啡,我說︰"明珠,咖啡。"
明珠詫異的看著我,"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
"他們這樣叫你,我連乘客名單都不必查。"
"你叫什麼?"她問我,"告訴我行嗎?"
"家明。"
"你我的名字都俗。"她微笑。
"有什麼俗?"我笑,"我是家里光明正大,你是掌上明珠,貼切之極,有何不好?"
她看我一眼,笑了,"從來沒見過這種人,自己夸自己,老鼠跌在秤盤。"
"可怕?是不是?每個人都有缺點呢,我也不是好人,你坐在我身邊,其實一樣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