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二月了。」
「啊。」他說,「如果活到三月,你能來慶祝我的生日嗎?」
在隔壁,護士把一張白被單拉上一個病人的頭。我只裝作看不見。
「我的要求是越來越不合理了。」他說。
「不,你生日那天,我一定來,是三月二十號,是不是?春天馬上要到的時候了,你要什麼,我送來。」
他微笑,「我要鮮花,紫色與黃色的菊花,一瓶契安蒂酒,最好有中國菜。」
「那還不容易,太簡單了,我一定替你辦到,」我笑道,「你放心吧。」
「好的,謝謝你,真謝謝你。」他掙扎著來握我的手。護士給了我一個眼色,我放下他的手。
我跟護士走出去。
護士跟我說︰「我們很感謝你,但是你不便再來了,他……不過是這一兩日的事了,而且恐怕那種氣味對你身體也不好。」
我把宿舍的電話給護士,「如果有事,請叫我來。」
「你太慈善了。」
「並不,並不是為了……為了這個原因。」
「他看上去是這麼可怕,」護士說,「你不覺得嗎?要真是瘦得陷下去,不過是像骷髏,可是他又腫又難受,真可憐,竟拖了三個月。你是他惟一的探訪人。」
「我要走了,公園的門關了以後,我要走一條長路。」
「是的,」護士說,「你走吧,你已盡了你的力量,我們也盡了我們的力量,然而我們敵不過上帝。」
「再見。」我說。
第二天我又去了。只遠遠的看他一眼,他睡死了,沒有把我認出來,他們要把他搬到另外一間房去。
我功課忙,而且醫生不大要我接近他,于是便沒有再去。
有一夜做夢,看見一個很漂亮的外國男孩子,穿一件T恤,一條布褲,提一只帆布袋,頭發又短又干淨,他進門上來,叫著我的名字。
我說︰「我不認得你,你為什麼叫我?」
「你怎麼不認得我?我是湯姆。」
「湯姆?」我說,「不,我不認得你。」
「但是你每次來醫院看我……」
我很吃驚,「你是……是那個湯姆嗎?」
「是呀。」他笑了,臉頰上有深深的酒渦。
「呵,湯姆,你的病好了!」我跳躍說。
然後我的鬧鐘響了。
我跳起來,並沒有出一身冷汗的時間,早上那半小時永遠像打仗,洗臉刷牙吃早餐,穿衣服,擠公共汽車,到了學校,又得一堂一堂的上課。
到了星期三下午,我買了紫,黃色的菊花去醫院。
他們並沒有打電話來宿舍,所以我想湯姆還吊著命。
可是到了醫院,護士迎了上來,很歉意的一張臉。
我想︰哦,他死了,就這樣。
護士說︰「他死了。」
我坐下來,「幾時?」
「前夜。」她說,「我們沒有通知你,畢竟你也不是他的親人,是不是?」
我點點頭。「他可痛苦?」我轉過頭問。
「醫生盡了力。」
「他清醒嗎?」
「昏迷的。」
「他知道要去了嗎?」我問。
「他知道了三個月了。」
「可是哪一刻呢?」
「不知道。但是在那之前有一段清醒的時間,叫我們把這個給你。他並沒有遺物,只有一條金鏈子,有一只十字架,也說給你,我們都消了毒,在這信封里。」她走到文件櫃子前,取出一個信封。
她交給我,我接過了。
一只十字架,很漂亮的一只十字架,我馬上戴上了。
護士說︰「一只漂亮的十字架。」
「是的。」我說。
可是還有一封信,我拆開了,里面卻是我自己的字跡,是那一日他叫我為他寫的信,一開頭說︰親愛的……我把信放進口袋里。他叫我寫了這封信給我。
「他被火葬了嗎?」我問。
「嗯。」護士說。
我又點點頭,放下了花,「你能用這花嗎?本來是給他的。」
「可以,孩子們的病房,正需要這麼好看的花呢,春天仿佛要到了。」護士笑著,拿著花走了。
他沒有活過春天,也沒有活到二十三歲。
醫院的走廊里一塵不染。以後我少一個說話的人了。醫院里說句話也會引起交蕩的回音。以後我不再來了。他還是一個年輕的孩子呢。一個年輕的孩子。
我只曉得他是死了。我緩緩的走出醫院。
在大門外,一輛冰淇淋車子奏著音樂,緩緩的駛過。
護士小姐的腳步急促地追上來,「小姐!小姐!請留步。」
我轉頭,「是!」
「小姐!」她一臉的笑,「我把花送到孩子們那里去,說是一位中國小姐捐贈的,他們沒見過中國人,都吵著要見你呢。」
「是嗎?」
「小姐,你如果有空,到兒童病房來一下好嗎?這些孩子們,很久沒看到他們的笑臉了。」她說,「你會令他們很高興的,小姐。」
我站住了,遲疑了一刻,「他們都……病得很厲害?」
「不病,怎麼會迸醫院來呢?」護士笑,「你一向是好心的,這一次,算幫我一個私人的忙,你會喜歡他們的,他們自十歲至十五歲不等。」
我只想了一想。「好吧。」
「謝謝你,好像天使一樣。」護士微笑。
有人也這麼說過,是湯姆,當他還活著的時候。
「兒童病房在哪里?」我問。
「在這邊,請過來。」
我跟在她身後走,我們的腳步在地板上發出響亮的聲音,有節奏的,愉快的,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一一的確是一點事都沒有發生嘛,太陽照升著,花照開著,春天照常來臨,有什麼分別呢?
護士推開了兒童病房的門,我听到一大堆孩子的喧嘩聲,我走進去,坐下,孩子們圍上來,我微笑,我想這快成為我的職業了。
我跟孩子們說故事,講笑話,他們都顯得很開心,我模著他們的頭,我說著我的話,怎麼可以這樣自然呢?我自己也不曉得,我甚至說了一個中國童話。
他們是一群可愛的孩子,我不否認。
我到公園將近關門的時候才走。
走過公園的時候,天空是一種灰色的藍,仍然很晴朗,我低下頭,看見胸前,湯姆所贈的十字架。我覺得我應該是哭的,于是我的眼淚緩緩的流下來,流下來。我不十分清楚在天之靈這些事,我不清楚,但他是一個勇敢的人,無可否認,他是一個勇敢的人。
到了宿舍,我月兌了大衣,好好的暖和了身子,看著自己的手,自己的腳,忽然之間愛惜起自己來,我緩緩的模著自己的臉——活著總是好的,生命是寶貴的,但凡失去了再也得不回來的東西,總是最寶貴的。
我睡在床上想,下星期三,我還要去醫院,因為他們在等我,那些孩子很歡迎我。為什麼不呢?如果我可以使他們高興一點,為什麼不呢?而且我的時間也不多了,醫生告訴我,我的白血球越來越多,他們沒有辦法克服,如果過了春季還是如此,我也得進醫院了,是的,我也是一個病人,我也患了稀奇古怪的不治之癥,我想我距離那個時間,也不很遠了,趁現在還有一點時間,我要做一些令自己高興的事,令別人高興的事。
旅程
我做空中服務員,或是空中侍應生,已經一年了。大家都說男人做這種職業不大好,我也相信。開頭在中學畢業,以為在飛機上來來往往,至少可以免費游游地方,見識因此大廣,但是做了一年,發覺工作艱苦,乏味,到了一個新城市,累都累死了,哪里還逛得動,坐飛機釘在座位上不動已經夠辛苦,何況還得走來走去不停的服侍客人,一年足夠我轉行了。惟有讀書高,難得倫敦大學肯收我,我在那里報了名,所以,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的飛行了。